吉小姆不明白这种辱骂是什么意思，但在那些冷酷无情的孩子包围之中，他吓得魂不附体，伤心地哭了起来。孩子们将他推来推去，他只有求饶；越求饶孩子们越开心，越对他拳打脚踢。
从此，全校学生都养成了习惯，都把吉小姆当成出气筒，每次课间休息都要揍他，称他为私生子。吉小姆尽管不懂这称呼的意思，但一听到就满脸通红。他更害怕挨揍，变得十分胆小，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敢乱说乱动，像个贱民一样，所有同学都和他作对，他完全不敢反抗。老师们也和那些学生沆瀣一气，认为站在维托耶的要人们的子弟一边，是正确的作法。他们动不动惩罚吉小姆，居心叵测地以欺负弱小者为乐事。吉小姆十分自卑，被同学的拳头、辱骂和老师们的惩罚吓得呆头呆恼，成了所有人讨厌的学生。他显得迟钝、呆笨，病恹恹的，经常在宿舍里一哭就是一整夜。哭泣是他仅有的抗议方式。
吉小姆幼小的心灵更加痛苦的是，他有着爱的强烈欲望，但是周围的同学都令人厌恶。他神经过敏，听到人家骂他，就忍不住要嚎啕大哭。“天哪！”他经常自我感叹，“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他那颗单纯的童心时时冥思苦想，想弄清楚什么原因使他经受如此严厉的惩罚，但什么原因也找不到，便惶惶不可终日，想到热娜薇叶芙那些可怕的教训，认为自己一定犯了什么罪过，所以遭到魔鬼的惩罚。他曾经两次想投井自杀，当时才十二岁。
一到放假，他好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孩子们追着他扔石块，一直追到镇子外头。现在他爱上了诺瓦罗德那座荒芜的大花园。呆在那里没有人来打他。在学校所受的欺辱，他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说出半个字，只是向热娜薇叶芙诉苦，问她私生子是什么意思。这个绰号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老太婆脸色阴沉地听他哭诉。人家抢去了她的学生，她还在生闷气呢。她晓得，是学校的指导神甫唆使维亚尔格先生叫孩子行洗礼的；她认为这孩子最终必受地狱烈火的惩罚。在吉小姆向她诉苦时，她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气呼呼地说：“你是两个罪人的儿子，正在为那两个罪人的罪过受苦？”吉小姆非常不解，只觉得老太婆的声音充满愤怒，从此以后，再也不向她诉说自己的心事了。
吉小姆越长大越绝望。他终于到了懂得自己犯了什么罪过的年龄，从同学们不堪入耳的侮辱中懂得了罪孽的源头，多少血泪只有往肚里咽。人们无耻地让他明白自己出生的真相，目的是用他父母的罪过来折磨他。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母亲，因为周围的人给那个女人取了许多下流绰号，有意在他面前侮辱她。顽童们经常会跳进了污泥坑里打滚，显示自己有本领。维托耶镇立中学的学生，对公证人的妻子和维亚尔格先生的私通津津乐道，在吉小姆面前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吉小姆有时气得要发疯。在刽子手们的拳打脚踢下，这个受尽欺辱的孩子终于反抗了，如一头野兽碰到谁咬谁，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还是忍气吞声任人宰割，一个人悄然落泪。
吉小姆快十五岁时，发生了一件他一生忘不掉的事情。
一天，全校学生外出游玩，经过一条街时，他身旁的一个同学突然冷笑一声，用作弄的口气低声对他说：“喂！私生子，看！那是你母亲。”
吉小姆抬头看去。
人行道上有个女人，挽着一个毫无表情的男人的胳膊。
那女人好奇地注视着吉小姆，路过时衣服几乎碰到了他的脸，但没有露出一丝笑容，紧闭着嘴，显出一副非常讨厌的样子，陪同她的男人则泰然自若。
同学一下子笑开了，好像这次相遇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吉小姆则觉得天旋地转，同学们的嘲笑一点儿也没听见，他羞愤交加，一声不响，刚才的一瞥实在令他寒心，觉得自己比孤儿还可怜。以后，他一辈子一想到母亲，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女人，紧闭着嘴，一副假正经的模样，挽着那位受了欺骗还心满意足的丈夫的胳膊。
在那些受屈辱的日子，吉小姆深感痛苦的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爱。热娜薇叶芙偏激的感情给予他的大多是恐惧，父亲寡言少语的爱，没有一丝温暖。他十分孤独，没有任何人怜悯，在欺凌面前只有忍气吞声，但思想深处却藏着许多难以言传的善良想法。这孩子生性温顺，强烈地渴求爱，心里也充满爱，但是不能流露出来，只有隐藏在心底，好像爱是一种会招人讥笑的秘密。他沉溺幻想，整个身心沉浸在想象的爱情之中，幻想孤单一人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地方，那里古木参天，绿水环绕，陪伴他的惟有他无比珍惜的爱情，至于是情人间的爱情还是伙伴间的爱情，他说不上，心里渴望的只是安慰和清静。每当被同学们打得遍体鳞伤，他就双手合十，颤抖的心灵充满虔诚，一个人默默地想象，同时叩问苍天，他什么时候才能逃离尘世，在最高尚的感情中得到休息。
如果没有一股傲气的支持，他早就自暴自弃。幸亏他毕竟属于德·维亚尔格血统，尽管由于私生子的地位和生母庸俗愚蠢的过错，生性不可救药地怯懦，但父亲遗传给他的傲气，有时还能使他直起腰杆子，觉得自己比那些欺辱人的家伙更善良，更高尚，更值得尊重。他虽然怕那些人，但心里轻视他们，只是不露声色而已；即便在挨揍的时候，也从未抛弃这股傲气。那些粗野的孩子发现他瞧不起他们，更恨得咬牙切齿。
但是，吉小姆在学校里也有个朋友。准备升高中那学期，班上来了个新同学，一位高大、结实、很有力气的男孩子，比吉小姆大两三岁，名叫雅克·贝尔蒂埃。这个新同学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叔父在维托耶当律师。他原本在巴黎学习，转到维托耶中学，计划修完人文学方面的课程。他叔叔听说自己亲爱的侄儿早熟，十七岁就开始追求拉丁区的女孩，把他召到身边便于监管。
转学雅克很高兴。他性格很开朗，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但“心肠好”———正像大家所说的。其次，他为人非常忠厚，这弥补了秉性的轻浮。他的出现轰动了全校，由于他来自巴黎，谈到生活方面的事情，好像是个已经偷吃过禁果的小伙子。同学们知道他和女人睡过觉，立即肃然起敬。
他举止潇洒，体魄健壮，很快成了全校的学生王；他笑声爽朗，很爱显示自己强壮的胳膊，用王子般的纯朴保护弱小者。
进校那天，他看见一个流里流气的大个子学生把吉小姆推来推去，便立刻跑过去，揪住大个子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说，今后再这样欺负同学，他绝不袖手旁观。说完，挽起吉小姆的胳膊，整个课间休息，全都陪着他散步。其他同学议论纷纷，不懂得这个巴黎人怎么竟选择那样一个家伙作朋友。
吉小姆对雅克的帮助和友谊感激涕零。雅克看到这个初次见面的同学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心头突然产生了同情，向他询问了情况，明白要保护他一定会有激烈斗争，决心迎接挑战。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他把手伸给吉小姆问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可怜的吉小姆伸出手，他赶紧抓紧这只手，几乎掉下了眼泪。
“我一定会深深爱你。”他像一个羞涩的情人倾吐衷肠。
下次课间休息时，一帮学生团团围住雅克，乱七八糟向他介绍吉小姆的情况。他们认为，巴黎人一旦了解私生子的底细，肯定会狠狠揍他。雅克不动声色听着同学们下流的讥笑，等他们说完了，耸耸肩说：“你们都是蠢驴。老子要是再听见谁重复刚才这些话，就赏他几个耳刮子！”
他知到受欺侮的吉小姆创伤之深，越加同情。在查理大帝中学，他有个朋友也是一个私生子。那孩子聪明过人，十分可爱，一个人包揽了班上所有的优秀奖，同学和老师们都喜欢他。维托耶中学这些粗鲁的学生讲述的丑事，在他看来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他又去挽起吉小姆的胳膊，对他说：“这些蠢驴，一个个又蠢又坏！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放心吧，别害怕，他们谁再动你一根毫毛，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从这天起，谁也不敢再欺负私生子了。有个学生壮起胆子叫了一声吉小姆的外号，挨了狠狠的一巴掌。这下全校所有学生都清楚了，再也不能拿吉小姆开心，必须另外寻找对象。吉小姆在十分平静的气氛中学完了高中的课程和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