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兰在帕西那座小楼里平静地生活了四年。她只不过改变了个牢笼,但对自己的保护人的严密监视,丝毫不抱怨,根本没有冲出这个新牢笼的想法,整天躲在家里刺绣,而不像同龄的姑娘们一样感到寂寞无聊:这孩子情窦开得晚。洛布里松把她看作掌上明珠。关怀备至,经常抓住她细嫩的双手,用滚烫的嘴唇亲她的前额。姑娘露出宁静的微笑并接受了这些抚爱,时常像在父亲面前一样当着老头儿面脱衣服,而一点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

马德兰满十九岁时,一天晚上,前服装商一时失态,竟亲了她的嘴,她本能地用力将老头儿推开,两眼直盯看他,但还没有明白他的居心。老头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结结巴巴说了很多厚颜无耻的话。这个老色鬼长久以来被强烈的欲望所折磨,未能把无私的监护人的角色扮演到底。假如他不采取粗暴的行动,马德兰也许会同意和他结合的。当时,她平静地走出屋子,宣布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家。

洛布里松仍旧跪在地上,知道自己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他了解马德兰,知道她会说到做到。他昏了头,一心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寻思假如采取极端行动,可能能使姑娘屈服,乖乖地投进自己的怀抱。快到半夜,他溜进受他监护的孤儿房里。他有一把那个房间的钥匙,热天的夜里,时常悄悄开门进去,欣赏酣睡中半裸的姑娘。

马德兰突然有一种热乎乎的奇怪感觉,立即醒来,借着没有关的床头灯,看到洛布里松躺在自己旁边,正要搂抱她。她忽然伸出双手,使尽平生力气掐住老头儿的脖子,然后跳下床,死死按住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的老色鬼。刚刚看到老头儿灰不灰白不白的肉体,赤条条贴着自己的肉体,她说不出有多恶心,仿佛已经被他糟蹋了似的。她一直按住老头儿,盯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计划是否应当把他掐死;犹豫片刻,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老头儿的脑袋砰的一声撞到墙上,昏死了过去。

马德兰急忙穿上衣服,离家出走,跑到塞纳河边,沿岸而行,听见远处的时钟敲响了一点。她一直向前走,打算等到天亮,再找一个地方安身。她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十分伤心,脑子里翻来复去只有一个想法:情欲是特别可耻的东西,她今生此世绝对不爱什么人。眼前始终浮现着老头儿赤条条的身子和两条灰白色的腿。

到了新桥,马德兰拐进多芬娜街,躲开前面一群一面走一面敲打沿街墙壁的学生,结果迷失了方向,只好一直向前走。不久,她发现有个男人尾随她,想摆脱但怎么也摆脱不掉。于是她凭着自己的天性,毅然决定向陌生人转过身,简单几句话朝他直接说了自己的遭遇。那人彬彬有礼地把胳膊伸给她,表示能够提供住所,希望她接受。这是一位个儿高高的小伙子,愉快而和蔼。马德兰默默地看他一会儿,平静而信任地挽起他的胳膊。

小伙子在苏佛洛街一座公寓楼租住一个房间。他请马德兰睡床上,说他自己能够睡在长沙发上。马德兰决定不下,环视一下屋子,只见墙边横七竖八扔着几柄剑和不少烟斗。

接着,她的目光移向自己的保护者:他显得非常亲切友好,对待自己像朋友一样。最后,她的眼光落在桌子上的一副女人手套上。小伙子笑了,请他放心,说绝对不会有任何女人来打扰他们;他没有妻室,否则就不会在大街上尾随她了。

马德兰脸上露出红晕。

第二天早上,马德兰醒来时躺在小伙子怀抱里。是一种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冲动,让她自动投进了小伙子的怀里。她狂怒地拒绝给予洛布里松的东西,两个小时后却甘心情愿奉献给了一个陌生人,但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只是有点奇怪。

她的情人知道她昨天夜里的遭遇并不是无稽之谈时,显得惊讶不已。小伙子本来认为遇上了一个狡猾女人,故意编一套假话引诱他上钩。他以为,睡觉之前那些小小的做作,是事先准备好并有意表演的。否则的话,他不会如此草率行事,而会考虑这种关系的严正后果。这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寻欢作乐的勾当尽管也干,但是牵涉到严肃的爱情,就有几分顾忌,不敢胆大妄为。原来只打算留马德兰过一夜,第二天就让她走的,没想到错看了这姑娘,心里好不舒服。

“可怜的姑娘,”他激动地对马德兰说,“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请原谅我,忘记我吧……几星期后我就要出国,还不知道今生此世是否能回来呢。”

听了小伙子这番表白,马德兰十分平静。总的来讲,她完全谈不上爱这小伙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小伙子来说是一次意外的艳遇,对她本人来说是无知造成的一次失足。刚结识的这位情人不久就要去他乡,这并不足以使她心碎;然而想到彼此立刻就要分别,她却莫名其妙地感到非常痛苦。

马德兰糊里糊涂地想,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不能这样离开他。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思考着,一边找自己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床边坐下,犹豫不决地说:“听我说,你一天不离开巴黎,就留我在你身边一天……这样做比较合适。”

马德兰说这句话时那么天真,小伙子十分感动。这姑娘好像个小女孩一样把自己交给了他。他感觉到,自己在她的生活中播下了终生不幸的种子。他把马德兰拉到身边,对她说这儿就是她的家。

那天,马德兰回去取衣物,遇上了她的监护人。她气势汹汹,对方不敢反抗她的意志。洛布里松老头儿一面怕闹出丑闻,另一方面对夜里那场斗争还心有余悸,站在马德兰面前瑟瑟颤抖。马德兰要他保证永远不再找她,并索要了父亲留下的两千法郎证券。这笔钱是她的骄傲,有了它,她留在情人家里就不能说是出卖自己了。

这天晚上,马德兰开始在苏佛洛街的公寓房间里平静地刺绣,一如过去在她的监护人家里一样。在她看来,她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完全不需要羞愧。这次失足一点没有损害她的独立感。她是主动投入情人怀抱的,不可能意识到这次行动将带来的可怕结果,因为她没有考虑以后。

马德兰的情人和那班专门与轻佻女人交往的青年一样,对女人很不尊重。但他是个生活愉快、充满朝气的男人,并且心地很善良。说实话,他很快就把内疚心情扔到了九霄云外,而按照他一直的方式爱马德兰。他觉得马德兰十分漂亮,得意地让她和自己的朋友们见面。在他眼中,马德兰只是个情妇。星期日,他常常带她去维利埃尔森林或别的地方玩;不是星期日的日子,时常邀请同学们的爱人和马德兰一同吃饭。不久,那些女人都直接地叫她马德兰了。

如果这个情人不可爱,马德兰或许不会顺从。小伙子性格快活,常常逗得她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就算干了伤害她的事情,也可以把她逗笑。渐渐地,马德兰接受了自己的地位;她的思想不知不觉受到玷污,丧失了耻辱感。

这个大学生在遇到马德兰的前一天刚被任命为军医,正在等待随时出发的命令。但经过好几个月,命令迟迟没有下来,每天晚上,马德兰总暗暗嘀咕,可能第二天她就要成为寡妇。她原来希望在苏佛洛街呆几星期,结果呆了近一年。

开始,她对与自己一同生活的这个男人,只怀着友谊;两个月后,一想到他要走,开始着急了,整天生活在不安之中,依恋之情越来越深。如果当初小伙子立即走了,她也许不会太失望。然而,天天担心失去他,结果又没能失去他。久而久之,她终于和小伙子紧密结合在一起了。马德兰一直没有深情地爱上小伙子,而是受到他的深刻影响,似乎被他同化了。她感觉到,小伙子完全占有了她的身体和思想,她再也无法忘记他。

有一天,马德兰陪同一位新结识的女朋友出现。那女人叫做露易丝,是法律系一位大学生的情妇,将自己的私生子寄养在离巴黎二十法里的地方,这天约马德兰一起去看望那孩子。她们打算第三天返回,但由于天气不好,提前一天回来了。路上,马德兰坐在火车角落里,眼前总是晃动着这位母亲抚爱孩子和孩子咿咿呀呀的情景,平生头一次发现了她不曾感受过的另一种激情,不禁产生了烦恼,想到自己也可能很快成为母亲,突然惶惶不安起来。转念想到与自己共同生活的男人不久就要远走高飞,好像一桩不曾想到的祸事,就要无法避免地降临自己头上,真有些张皇失措了。她这才看清自己失了足,目前的地位是虚假的、很可忧虑的,恨不得马上赶回去,紧紧抱住情人,请求他娶她,永远不要抛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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