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我的老天!”雅克声音极低地重复着他的话,“我那可怜的姑妈法齐,芙洛尔和路易塞特!”

雅克提到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正在协助塞微莉娜推床的卡比什向她抬起了眼睛,刚对她产生的激情,被以前温柔的回忆扰乱了。卡比什对塞微莉娜的激情是无法保留的,他如同一只从第一次被抚摸起就委身于主人的好狗那般,温柔而又迟钝地迷恋着她。但是,明白他爱情悲剧的年轻太太严肃地站立着,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对此他十分感动。塞微莉娜把枕头递给他,他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回答雅克问题的时候,声音轻得都有些听不清楚:“那么,人们指控是她引起事故?”

“啊!不,不……她仅是犯了过错,这您很明白。”

他断断续续地讲了他所清楚的事情。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由于当那几匹马拉着装有石头的平板车过铁道的时候,他正在法齐大妈的房子里。让他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法院的那些先生们,严厉地指责他,说因此他留在那里,不离开这些牲口的话,这个可怕的不幸也许不会发生。因此调查的结果也只是归咎于芙洛尔的大意,既然她已给了自己残酷的惩罚,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人们甚至未调走米萨尔,他的谦逊和恭敬的态度,使他摆脱了困境,将责任都推给了死者。说她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不得不无时不刻离开他的岗位去把栅栏关上。

另外,公司也只能证实,当日上午他的工作没有丝毫差错。在他再结婚以前,公司就允许他雇佣邻近的一位老妇人迪克卢大妈来看守栅栏,她是一个小旅馆里的老女仆,凭着以前积蓄起来的一些来路不明的收入过活。

卡比什离开屋子的时候,雅克朝塞微莉娜眨了眨眼,要她留下。他的面色已十分苍白。

“你完全清楚,是芙洛尔拉上那几匹马,将石头挡在铁路上的。”

这下子轮到塞微莉娜吓得脸色铁青。

“亲爱的,你说什么!……你身体发烧,应接着睡下去。”

“不,不,这不是一个恶梦……你听清楚了吗?我那时看到她,就如同我现在看到你一般。她拦住牲口,用她强壮的臂力阻止平板车行进。”

立刻,年轻的夫人双腿像被折断一般支撑不住,软瘫在他前面的一张椅子上。

“我的老天啊!我的老天啊!这使我觉得害怕……这太可怕了,我不再去睡了。”

“那自然,”他接着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她是试图杀死我们两个,让我们死在一起……一直以来,她就爱上了我,她是妒忌了。由于这一点,她的脑子错乱了,产生了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想法……一下子杀害了这许多的人,真正是一大批人倒在血泊里!啊!这个女人!”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嘴唇神经质地抽搐着,但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两个继续相互足足注视了好一阵子。接下去,当他们各自从显现在脑子里的恐怖的幻影中摆脱出来时,他又用一种很低的声调说:“啊!她死了,她又在我脑子里浮现的正是这一点!打我恢复神智以来,我总感到她在那儿。今天早上也是这样,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认为她就在我的床头……她死了而我们却活着。如今,但愿她不来报复!”

塞微莉娜浑身都战栗起来了。

“不要再说了,快闭上你的嘴吧!你简直要让我发疯了。”

她出去了,雅克听到她下楼走近另一个受伤者的声音。

他还是留在窗边,又一次忘了自己,打量起铁路的路轨,栅栏门的小房子和它的大井,和铁路道口的那间狭窄的木板屋。

在那里,米萨尔像打瞌睡一般,做着他那有规律而单调的工作。这些事情现在是一连几个小时地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似乎是在考虑他没法找到的答案,但是这些问题的解决,对他说来,又是至关重要的。

这个米萨尔,雅克不断地注视着他,是一个面色苍白、温柔而瘦弱的生物,身体因那可恶的低低的咳嗽,不停地摇晃着。他曾毒死自己的妻子,顽固地用昆虫吞食方式,终于结束了这个强壮女人的生命。确实,长期以来,他是一个没有一点思想的人,无论白天黑夜,包括长达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在内。每次电铃一响,给他报告一列火车就要开来了,就响起了号角声,接着,火车过去了,栅栏关上之后,他就按一下电钮,向下一个道口报告,接下去又按一下另一个电钮,通知前一个道口,告诉它轨道已经空出。这些机械而简单的动作,最终进入他的躯体,在他的呆板单调的生命中已成了习惯。他既不识字,人又笨,从来就不阅读什么,在他的机器不召唤他的空隙时间中,他会依然两手挥动着,两眼无神而游疑不定。他几乎总是坐在他的岗亭里,除了把吃午饭的时间尽可能地拉长之外,没有别的消遣。之后,他又陷入他的麻木状态,脑子里空空,没有一点思想,尤其是被可怕的昏昏欲睡弄得心神不宁,有时一边睡觉都睁着眼睛。夜里,假如他不愿意承受这一很难抑制的昏睡状态,便不得不起来,用两只没有力气的脚在地上行走,活生生一个醉汉。这也是跟他的妻子的争斗,为了被藏的一千法郎,看谁在另一个死后得到的暗中的斗争,这大致就是这个孤独者的迟钝的头脑里所惟一考虑的问题。在他鸣响号角的时候,当他拨动他的信号,像个木头人一般监视着那样多生命的安全时,他思考的是毒药;当他垂着无力的两只胳膊,眼神困倦而游疑的等待着的时候,想的仍然是毒药。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想,他要杀死她,他要搜索,这钱将属于他。

今天,雅克因察觉他还是老样子而觉得惊奇。那就是说他杀了人而没有什么震动,按老样子接着生活着。经过开头的那些疯狂搜索以后,米萨尔确实已经陷入了冷漠,表现出一种阴险的温柔,显得十分脆弱,害怕精神上的打击。实际上,他是白费力气地吃掉了她,甚至能够说,是他的妻子胜利了,他被打败了,由于他翻遍了整个房子,什么都没有找到,连一个生丁都没有。只有他的眼神,那不安和到处搜索的眼光,在他那灰暗的面孔上述说着他的焦虑。他接连不断地看到那死者睁得大大的眼睛,看见她的嘴唇可怕地微笑着,不停地重复着说:“找吧!找吧!”他在寻找着,如今他不能给他的头脑有片刻的休息。它不松懈地工作着,工作着,寻找隐藏私财的地点,重新检查可能的隐藏处,抛开他已经寻找过的地方,一想到有一个新的,就立即燃起了一股疯狂,放下所有的东西,赶忙跑去作那无益的寻找。这寻找,难以忍受地长期折磨着他,对他进行着残酷地复仇,令他在一种固定念头的状态下,脑子一直保持着清醒,无法入睡,虽然他自己也感到困惑,心问这是为何。一次次为火车的下行、上行吹响号角时,他在搜索,听从铃声,按动机器按钮,关闭或是开放铁道时,他在寻找。

白天,他在长久地等待着,闲得无聊的时候,在寻找着,晚上,像一个被流放到世界尽头困倦难受的人于空旷寂静的田野里散步时,也在寻找。搜索,寻找,失魂落魄地不断寻找着。迪克卢大妈,就是现在看管栅栏,曾煞费苦心地想嫁给他的那个女人,曾留意过他的生活,为他从来不合一眼而觉得担心。

一天夜里,已开始在屋子里走上几步的雅克,起身走近窗子,看见在米萨尔的房子里,有一盏提灯在来回地晃动。无疑,是这个人在寻找。可是接着的一个夜晚,当这个正在恢复的病人再次窥视的时候,他惊奇地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认出是卡比什,他站在大路旁,塞微莉娜睡觉的旁边小屋子的窗子下面。这件事,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仅没有激起他的愤怒,反而令自己内心充满了怜悯和伤感:又是一个不幸者,这个高大的粗汉子,亻噩直地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头发狂而忠实的牲畜。的确,塞微莉娜是这么的瘦长,在人们仔细描绘她的时候,说她有一头墨黑色的头发,青莲色的苍白眼睛,并不漂亮,然而实际上却有一股强大的魅力,让得那些身体粗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的肉体也受到诱惑,以至他如同一个小青年那般,浑身颤抖着在她的门前熬过一夜又一夜!他想起了一些事情,采石工帮助她的那种殷勤,投送给她表明愿意为她效劳的目光等。是的,确实是的,卡比什爱上了她,想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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