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们说过,雅克就在那下边!”芙洛尔又说,好像是失望的呻吟,她这样没理由地顽固喊着,觉得心里轻松些,“他在呼叫,听,听,你们听见了吗?”

煤水车就压在倾塌、重叠的车厢下边。确实,自从机车嘶叫的声音稍稍轻了些的时候,人们听到了在这倒塌物的深处,有一个男人粗大的声音在喊叫。随着清除工作的进展,这垂死的叫嚷声也愈来愈响,显得十分的痛苦,以致工作人员都没法忍受,也痛苦地大叫起来。接下来,当人们终于挖到这个人,把他从两脚中摆脱了出来,将他拉到身旁时,痛苦的喊声也就立刻停止了,他死了。

“不,”芙洛尔说,“这不是他。应该要更深一些,他就在那下边。”

她伸出女斗士的双臂,举起轮子,将它们扔得远远的,把车顶铅皮绞曲,打碎车门,拉掉一段段链条。一遇到死者或是一个受伤者,就让人把他们抬走,她疯狂地搜寻着,不愿放过每一秒钟。

在她的后边,卡比什,佩葛,米萨尔也在工作着,而感到浑身无力的塞微莉娜,一直站着,什么事也不能做,便在撞穿的一节车厢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可是,米萨尔重新又恢复了他的温和、冷淡和冷静,他避免做太吃力的活,主要是帮助搬开受伤者或尸体。他同芙洛尔一样,也凝视着尸体,似乎要辨认他们似的,看看其中是不是有熟悉的面孔。在这十年之内,这成千上万的人,从他们眼前飞快地列队而过,这无数的人群,每次都像闪电似被载走,被卷跑,仅给他们留下模糊的记忆。不!他们依然是火车行走中像浪潮一般的冲过来的陌生人,他们意外地暴亡了,照旧是一些无名氏,但跟那些从这儿经过,奔向远方的忙碌人们一样;对于这些被践踏、被压碎躺在路边脸孔上布满可怕伤痕的不幸者,似乎是一些迎着密集的炮火冲锋而倒下来填塞壕沟的士兵一样,人们根本就叫不出他们的姓名,也不知任何确切的情况。可是芙洛尔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那天火车陷在雪地里同她说过话的人,这是一个美国人,她最终记起了他的侧影,可是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他,以及他的家人也一无所知。米萨尔将他跟另一些人们不明白他们从哪儿来,在哪里停,又将回到哪儿去的死者放到一起。

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个让人心碎的景象,人们在翻倒的头等车厢的车室里,找到了一对年轻的夫妇,肯定,他们是新婚,然而却这样不幸地一个被抛到另一个身上,女人牢牢地压住她身下的男人而没法动弹一下来减轻他的痛苦。迷迷糊糊的男人,喘着气,发出沙哑的声音;她的还是能够自由说话的嘴巴,便狂乱地请求人们加快工作。她惊恐万状,心几乎被撕碎了,觉得是她将自己的丈夫杀死了,忽然当人们把她从她男人身上解脱出来时,她忽然地就断了气,原来她的肋部被缓冲器刺了一个洞。苏醒过来的男人,跪在她的旁边,痛哭流涕,号啕大哭。

如今,已经挖出了十二个死者和三十多个受伤者。而且,人们终于把煤水车清理出来了,芙洛尔干一会儿就停下来,把头伸进破裂的木头和弯曲的铁条之间,用眼睛拼命地进行搜索,看看是不是能发现雅克。忽然,她大声地叫了起来。

“我看见他了,他在那里……瞧!这是他的穿着蓝呢短上衣的手臂……但是他没有动,也不呼吸……”

她再度站了起来,如同一个男人那样骂了起来。

“可是,妈的,你们快走啊!你们赶快将他从下边拉出来。”

她用两只手想极力拉掉车厢的地板,可其他的残留物妨碍她将它往自己这边拉,因此她跑回家去,拿来了米萨尔家里用来劈柴的斧头,奔了回来,如同一个砍柴人在橡树林里运用斧头那般,挥动斧头,恼怒地砍击地板。人们走开一阵子,让她这样干着,只是喊着要小心些!可是,埋在横七竖八的车轴和轮子底下的,没有其他的受伤者,只有雅克。再说她也没有听他们的警告,她愤怒,激动,坚信自己能行,谁都不听。她劈开木头,每打击一下,就除去一个障碍。随着她金发的飞舞,她的胸衣被拉开了,露出了赤裸的双臂,如同一个可怕的割草人,在她自己一手所制造的废墟中打开一个缺口。最末一下她打在一根车轴上,铁斧头裂成了两半。在别人的帮助下,她移开车轮,头一个把雅克抓住,搂在自己的怀里,肯定,这些车轮在倒塌的时候保护了这个年轻人。

“雅克,雅克,……他在呼吸,他还活着。啊!我的老天啊,他还活着……我确实知道,我看见他跌了下去,就在那个地方!”

昏乱的塞微莉娜跟着她。她们两人,将他放在篱笆脚下亨里旁边,慌乱的亨里,始终呆呆地注视着他的四周,神态好像不知道人们在干些什么。佩葛走过来,站在他的司机前边,对他如此地不省人事,感到心里烦躁,而两个女人,现在则跪在不幸者的左右两旁,扶着他的头,焦烦不安地观察着他脸部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

雅克终于张开眼皮,他目光不安地轮流望着她们,但是,他如同不认识她们一般。她们没有激起他丝毫的注意,然而,当他的目光跟几米之外已断了气的机车相遇时,他先是一惊,接着,慢悠悠地盯着它看,心情渐渐地激动起来。那是莉春号,他十分地熟悉它,这一想法让他想起了一切:两个大石头横在轨道上,可怕的震动,他跟它同时感到的相撞等。现在,他苏醒了,毫无疑问,可它将会死。它表现出桀骜不驯,可他并不责怪它,由于自从它在雪地里感染上疾病以来,即使不大听警告也不能算是它的错误,且不说它的年岁已大,关节僵硬,四肢变得笨重。因此,看到它受到了致命的创伤,在作垂死的挣扎,他没法控制心头极大的悲痛,他是想要原谅它的。

可怜的莉春号,它仅有几分钟好活了,它已然再次冷却下来,火炉里尚未烧完的炭火已经变成了炭烬往下掉,从裂开的双肋,吐出如此粗鲁的气息,最终成了孩子一样的哭泣,啜泣,它始终是那样闪亮的机体,沾满了泥土和唾沫,朝天躺着,陷入一大堆黑色的煤炭当中,如一只壮丽的牲口被意外地撞倒在街心,凄凉地结束了生命。有那样一阵子,人们还能透过它的裂开的肚子,看到内藏器官活动:活塞就像两只对生的心脏,拍搭拍搭地跳动着,蒸汽在进气阀里如同在血管里那么地流动着,可是,像痉挛的两只手臂一般的传动杆,只是在战栗着,作生命的最终挣扎,它苟延残喘,却不会一下子一命呜呼,它的灵魂,将随自这赖以生存的力量一道离开。这个被剖开肚皮的巨人还在平息的过程之中,渐渐地,它将十分温柔地睡去,最终平静下来。它在那里留下了这一大堆的铁、钢和铜,这个被撞坏了的宠然大物,带着它被剖开的尸体,被肢解的四肢与被伤害的气管,躺在光天化日之下,如同一具巨人的尸体,让人感到极大的伤感,它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可又在巨大的苦痛中,被夺去了生命。

因而,雅克明白,莉春号已不再存在,他合上眼睛,愿意同它一起死去。再说,他是这么地虚弱,他坚信自己会在机车的最后的微弱的喘息中被带走。如今,他合上了眼皮,慢慢地流出眼泪,泪水淌满了整个脸颊。佩葛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喉咙绷得紧紧的,他太难过了。他们的好朋友死了,看,他的司机也情愿跟着它去死。他们的三个家庭结束了吗?他们的共同旅行也结束了吗?他们俩曾一起,站立在它的腹部,跑上几百里,互相不交换一句话,没作任何手势,就能灵契般地理解对方的意思。啊!可怜的莉春,它显示出了力量,同时又显得那么地温柔,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时,是那样的漂亮!佩葛没有喝过酒,他神态清醒,没法控制自己,激动得大哭起来,抽噎着,整个巨大的身躯都在摇晃着。

塞微莉娜和芙洛尔也一样地失望,她们为雅克的再度昏迷而担忧。芙洛尔跑回家里,带回来含樟脑的酒精,为了作些有益的事情,她用酒精擦雅克的身体。可是,焦急不安中的两个女人被那匹将要断气的马无休止的喘息弄得心烦意躁。这是五匹马中惟一活着的一匹,就靠近她们,两只前腿已然被截断,它不断地嘶叫着,那嘶叫声就如同人的痛苦的叫喊声,那么地响亮,那样的可怕,以致两个受伤者受到了感染,也如同这只畜牲那样吼叫起来。从未听到过这样似乎要撕破整个太空一般,这样的深沉的呻吟,让人全身的血流都变得冰凉起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苛刑变得愈来愈残酷了,由于怜恤,也出于生气,许多颤抖的声音纷纷恳求结束它的生命。这匹不幸的马,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没完没了地惨叫,现在机车都已经死去了,它的嘶叫如同是这场灾难中剩下的最终的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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