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共三下,啊!从他身体的这一端到那一头,是那样长长的!以至我也觉得随着这三下抖动一直抖动到脚上。”

“几下抖动以后,他就挺直了,是吗?”

“是的,开始那一下很有力,后两下就很弱了。”

“他死了,像这般,用刀一捅,你觉得他死了,这在你身上产生什么反应?”

“在我身上,啊!我不清楚。”

“你不明白,你为何说谎?告诉我,要十分诚实地告诉我这对你能产生的反响……痛苦?”

“不,不,不痛苦!”

“快乐?”

“快乐,啊!不快乐!”

“那是什么,我亲爱的?我求你了,将全部都告诉我……要是你明白的话……告诉我你的体会。”

“我的老天!莫非人们能够讲这种感受?……这是丑恶的,它会将你带走,啊!带到那样遥远,那么遥远的地点!在我的从前的生活中,我仅生活过那么一分钟!”

雅克咬住牙关,仅是结结巴巴地说着。这一次,他已将她搂住,塞微莉娜也搂住他。他们互相占有了对方,在动物发情时期剖腹般痛苦和快乐中,在死亡的深渊中,他们再次找到爱情,彼此只听到出喘气的声音。反射到天花板上的血红斑点已经消失,火炉里的火熄灭了,房子外边是冰天雪地,房间里也开始冷却了下来。飘着鹅毛大雪的巴黎,不再有任何声响传到这儿来。一阵子,从隔壁卖报女老板那儿传来了打鼾的声响。接着,这座沉睡的房子全部地陷入了漆黑深渊当中。

雅克将塞微莉娜留在自己的怀里,忽然感到她困倦难支,好像被打垮了一般。旅途的劳累,在米萨尔家的长久的期待,以及这一狂热的晚上,都再次加重了她的这种疲劳。她结结巴巴地道了声孩子一样的晚安和一声叹息,就进入了睡乡。

杜鹃钟刚刚敲响三点钟。

雅克让她在他的左臂大概还留了半个小时,逐渐地感到有些麻木。他设法合上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感到有一只手顽固地要把他的眼睛重新打开。如今,房里什么东西都分辨不清了。所有的东西:火炉,家具和墙壁全是黑乎乎的。必须转过身来,他才能重新找到两扇映着雪光的方形的窗户,一动也不动地如同梦境中那样飘渺不定。虽然他极度疲劳,可是脑子里许多奇异的想法,仍然不断地困绕着他,激动着他,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回,他都通过有意识的努力,认为自己快要睡着了,但是同样错综复杂的念头又开始缠绕他,一幅幅相同的景象排列在他的眼前,唤醒了他一样的感受。当他瞪大眼睛,定神看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中机械浮现出来的是这样的一幕幕杀人的细节景象。这些相同的景象不停地重复出现,蔓延开来,让人心里发毛。刀子戳进喉头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三次长长的颤抖,生命就在这温暖的血流中彻底完蛋了,他坚信,这红红的血,已在他的两手上流淌。二十次,三十次,刀子刺进去,身体挣扎着。这景象变得巨大,使人感到窒息,把他淹没,使黑夜爆炸,啊!捅上这样的一刀,满足这远古的欲望,了解人类所感受的全部,品尝比整个一生中最最强烈的这一秒钟的滋味!

因为他感到越来越透不过气来,才意识到塞微莉娜就在他怀里,根本是她的重量妨碍了他的入眠。温柔地,他让自己脱了出来,把她放在自己的身边,没有弄醒她。他先是觉得一阵轻松,接着轻快地吸了一口气,认为终于很快可以入睡了。

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那看不见的手指,又再度扒开他的眼皮,在黑暗中,那血淋淋的杀人场景又浮现了:刀子刺了进去,身体挣扎着,一阵红雨撒破了黑幕,依然微微张开的喉头创口,像是被斧头劈开的一个缺口。因此,他不再斗争,仍然仰天躺着,受着这固执的幻觉的折磨。他觉得他的身心承受了超过他的脑力十倍的繁重劳动,就如同是被整个机车的轰隆声所压住一般。这重负从极早他年轻时代起就有了。但是,他曾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的啊,由于自从他占有这个女人的这几个月以来,这欲望已经死去,而如今,刚才这个贴着他的肉体,四肢紧紧跟他抱在一起的女人对他轻声追忆杀人的情景,却在他的身上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如此强烈的反应。他已离开她,不让她接触自己,以免因她皮肤哪怕是轻微的接触而觉得浑身像火烧似的。已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热气,顺着他的脊柱往上升,就仿佛他腰下的褥垫变成了火盆一般。他的项背如同有许多针在刺和火苗烧灼那样的感觉。有一会儿,他试图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可是,房间里的寒冷,立即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就害怕地把手抽回,重新伸进被窝,先合拢放在肚皮上,后来滑下去,放到屁股下面,把它们牢牢压住,好像深怕它会干出什么他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干的丑恶行径似的。

每回杜鹃钟敲响的时候,雅克就数着敲了几下。四点钟,五点钟,六点钟,他盼望天亮,希望黎明会赶走这恶梦。所以,现在他把身体转向窗口,窥视着窗上的玻璃。可是,那里始终只有外面雪光的反射。到五点差一刻,火车只是晚到四十分钟,他已然听到勒哈弗尔直达车到达的声音,能够肯定地说,铁路交通已恢复正常。只是在过七点钟之后,他才看到玻璃窗外开始发白,十分沿缓地出现乳白色的苍白亮光。最终,房间朦朦胧胧地开始亮起来,在这种光线下,家具似乎在浮动似的。火炉,衣柜,食品柜全出现了,他不仅一直无法合上他的眼皮,相反地,他的眼睛因需要看个清楚反而活跃起来。立刻,甚至天还不怎么亮,与其说他看见,倒不如说他猜想到,放在桌子上,昨夜他们用来切糕点的小刀。除了看见这把头上尖尖的小刀,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天逐渐地大亮了,白天的亮光,从两扇窗口整个儿地照了进来,反射在这片薄薄的刀片上。他恐惧地将两只手往他身体下边伸得更深,由于,他十分明显地感觉到,这两只手在骚动,在抵抗,远远超过了他的意志。难道它们会立刻不属于他自己?这是一双来自于另一个人的手,是由他的祖先遗留给他的,在原始森林中人们曾扼杀动物的双手!

为了不再看见这把刀,雅克把自己的身躯转向塞微莉娜。

她睡得很安静,在极度的疲劳下,孩子一样地呼吸着,她的浓密的黑发,散乱开来,一直披到她的肩膀,给她作了一个黑色的枕头。在下巴下边,环形的发绺中间,他看到了她的胸口,乳白细腻,略带玫瑰色。他注视着她,似乎根本不认识她似的。可是,他是喜爱她的,在渴望得到她时,时常感到心情焦虑,甚至驾驶机车的时候,会带着她的形象四处跑。因为过分地思念,以至有一天,连信号灯都没有觉察到,全速前进过了站头,才如梦大醒。可是,看到了这乳白色胸口,忽然,一种无情的魅力便把他的整个身心都抓住了;他的身体内,还带着恐惧的意识,但是觉得,一种立刻去把桌子上的小刀找来的迫切要求,也已在增长,他要把它再次深深地捅入这个女人的肌肉里,直插到刀柄为止。他听见了这刀片捅进去那一声闷响,他看到了这身体挣扎了三下,接下去,死者在血泊中变得僵硬。

他拼搏着,想从缠绕在他脑际的景象中挣脱出来,可每秒钟,他都失掉了一点意志,就如同被这固定的想法所湮没了一般,在那遥远的边缘,他被击败了,被本能任意地推着走。一切全乱套了,被他努力藏着的双手,反抗着,松开了,战胜了束缚。

他心底里如此地明白,从那刻起,要是他接着注视着塞微莉娜,他就无法主宰这双手,它们会立刻粗暴地去为所欲为;他开始作最末的努力,从床上跳了下来,如同个醉汉似的在地上打滚。他从地上重新爬了起来,两脚被还是拖在地板上的裙子拌了一跤。差点又摔倒。他摇摇晃晃,手忙脚乱地搜寻衣服,一心只想着赶快穿上衣服,拿起小刀,下楼到街上去杀掉另一个女人。这一次,他的欲望可将他害惨了,他非得杀死一个女人不可。他找不到他的裤子,在弄明白裤子原本拿在自己手里以前,他已三次拿起又放下。穿皮鞋又给他带来无限的痛苦。虽然天已大亮,但是他觉得房间里似乎弥漫着红棕色的烟雾,全部的东西都湮没在清晨寒冷的浓雾之中。他兴奋地打着哆嗦,穿好了衣服,拿起刀子,藏在袖口里,肯定他将杀死在人行道上第一个碰到的女人。正在此时,从床上传来了内衣的瑟瑟声和漫长的叹息声,他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地停在桌子的旁边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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