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厌的东西!”他唠叨着说。

佩葛看到他对他们的莉春号这么一反常态地大发牢骚,止不住又一次大胆地开他的玩笑。

“应该让我去:为太太们涂脂沫油,这我在行!”

略微清醒了点儿的佩葛,也再次站到他的岗位上,监视路线的左侧。平常,他的眼睛好,比他的头儿看得远。可是在这漫天的风雪里,全部都已消失,沿路的每一公里,曾经是那样熟悉,但是现在却很难认出他们所经过的地方:路轨被掩没在雪地里,篱笆,甚至很多房子也如同被吞没了一般,他们的眼前只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平原,雪白模糊混沌的旷野。莉春号好像已然发狂,随心所欲地超速朝前。在这奔驶的机车上,这两个男人,被孤独地关在这间封闭的房间里,就像是被抛离了尘世似的,但是他们觉得他们兄弟般的情义,从未像现在这样亲密,让他们一块去冲破一切的艰难险阻,替后面拖拉着的无数性命担负起严重而可怕的责任。

因此,雅克尽管因佩葛的玩笑而恼火,他最终忍住了心里的愤怒,露出笑容。说实在的,这不是争吵的时候。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地平线上挂下了一层厚厚的帷幕。在他们接着上行的那一会儿,司炉认为自己看见了远处有红光在闪烁。他对他的头儿说了一句话,把情况告诉他。可是已经找不到了,像他有时所说的,他的眼睛产生了幻觉。司机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心砰砰跳着,被另一个人的幻觉搞得提心吊胆的,已经失去了自信心。在纷飞的鹅毛大雪后边,他想象中自己辩认出来的,是一大堆一大堆黑乎乎的物体,仿佛是巨大黑色的块状物,似乎在移动着,朝着他的机车飞奔而来。那样,这些是不是塌下的山丘,挡住了路线的山脉,火车前去会被撞翻吗?

于是他惊慌地拉响汽笛,火车发出长时间的尖叫,这叫声是那么凄惨和悲哀地穿越整个暴风雪。然后,他惊奇地发觉他拉的汽笛是这么地恰到好处。由于火车极快地就穿过了圣·罗门车站。他还认为还在两公里以外呢。

莉春号已经穿过可怕的斜坡,开始自在地滚动着,雅克可以轻松地呼吸一阵子了。从圣·罗门到博尔贝克,路线是在不知不觉中上升的,肯定,直到高地另一端,全部都将顺利进行。

到伯兹维尔暂停三分钟的时候,他看见站长立在月台上,就喊他,并向他说,面对这一直在增厚的雪地,他有点担心,他将没法到达卢昂,最好是加上另一部机车,由两部机车来拖拉,并且附近就是停车库,那儿时常备有机车可供使用。可是站长回答说,他未接到命令,不该采取这种措施。他所可以提供的,是拿出五六把木锹,要他需要的时候排除铁道上的积雪。

佩葛拿来了木锹,排在一排,放在煤水车的一个角落边上。

确实,莉春号在高地上速度均匀地接着奔跑着,没有太多困难。但是它疲倦了,每隔一阵子,司机只得做手势,让他的司炉打开炉门,添上煤炭。每当打开炉门,这一列在白雪世界里行驶的阴郁、漆黑的火车,闪出耀眼的彗星尾巴,穿越昏暗的夜空。已是七点三刻了,白天已开始。可是,整个空间,从地平线这一头到另一头,四处飞舞着雪花,人们仅能勉强辨别出天边的苍白的亮光。这迷糊的,还看不清什么东西的亮光,更引起他们两个人的不安,尽管他们戴着护眼镜,眼睛仍是满是泪水,他们极力向远方观望着。司机的手未放开他的驾驶盘,也再没有离开汽笛的短柄,由于谨慎,汽笛差不多是连续不断地尖叫着,这痛苦的鸣叫声,在白茫茫的荒野里,差不多是凄凉的悲泣。

他们先穿过博尔贝克,接下去是叶府多,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到蒙特维尔的时候,雅克又一次询问副站长关于路上的情景,但是后者不可以给他明确的消息。还没有一列火车到来,仅有一个电报通知说,巴黎的慢车,为了安全起见,被停在了卢昂。因此莉春号再次出发,拖着它沉重和疲惫姿态,下行跑了十三多公里,直到巴朗坦的不太陡的斜坡。如今太阳已然升起,天空是非常苍白的青灰色亮光,似乎是雪光的反映。

雪下得更密更大,如同是既模糊又寒冷的黎明坠落了,整个大地全淹没在天空的碎片之中。天色愈来愈亮了,风也愈刮愈猛,被风吹赶着的雪片,不啻是飞射的子弹,每过一阵子,司炉只得拿起他的锹子,到煤水车深处蓄水箱中央除去煤上的积雪。左边和右边出现的乡野,是如此地难以辨认,使得他们两个人都感到自己是在梦里逃跑:一大块平坦的田野,围绕着荆棘篱笆的肥沃牧场,种满苹果树的院落,都成为几乎仅有几道小小波浪起伏的雪海,苍白而无限战栗着的荒漠,全部都消失在这白茫茫的一片当中。司机站着,暴风吹割着他的脸,手放在方向盘上,开始可怕地忍受着寒冷的苦痛。

最终,火车在巴朗坦站停下来,站长贝西埃尔先生亲自走近机车,预先通知雅克,说人们已报告,莫弗拉十字房那面的雪已积得很厚。

“我坚信车还能开过去,”他附加上了一句说,“但是您将很辛苦。”

因此年轻人光火了。

“天杀的!在伯兹维尔,我就这么说过,要加一部机车,这对他们有什么难的?……这下可好了!我们立马就得有好戏看了!”

列车长已自他的行李车上下来,也发怒了。他在瞭望室里几乎被冻僵了,宣称根本不可以从一根电报柱上辨出任何信号。在这白茫茫的雪地里,几乎能说是一次真正的摸索旅行!”

“总之,看,您已事先得到了通知,”贝西埃尔先生又说。

可是,火车在这个死样静寂,未听到一声职员的叫喊和车门关闭声的车站里增长了停留的时间,旅客们已感到惊奇。

有几扇窗上的玻璃被放了下去,在窗口出现几个人的头:有一个十分强壮的太太以及两个金发的可爱少女,大约是她的女儿,没有错,他们三个都是英国人;更远一点,有一个十分漂亮的棕色头发少妇,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偏要让她把头缩回去;还有两个男子,一个年轻的与一个老头子,上身一半探出车门之外,跟另一车厢的旅客攀谈。雅克朝后一看,他看见了塞微莉娜也把身体俯到窗外,正在那儿神色不安地注视着。啊!亲爱的小生灵,她一定很不安,明白她在那里,在这危险里,与他隔得这么远又这么近,他的心底是怎样的滋味啊!要是他为她献出全部的热血,已把她带到了巴黎,把她安全无恙地安置在那儿,该是多好啊!

“好了,你们出发吧,”站长最终说,“我们不必让大家担惊受怕的。”

他亲自发了信号。列车长再次上了行李车,吹响了哨子,莉春号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作为回应,再次启动了。

立马,雅克感到路上的情况有所变化。这已经不是平原,而是一层厚厚的雪,一望无垠的雪地,机车如同邮船一样滑了过去,留下了一条航迹。人们已然进入了崎岖的区域,沿路的土地凹凸不平,起伏不定的丘陵和小山冈,巨浪翻滚,直到达马奈洛。而那儿不均匀地堆积着一些雪堆,铁轨上某些地方的雪已经打扫过,大堆大堆的被堆积起来的雪,塞住一些过道。狂风横扫着这些雪堆,反而让坑道里又堆满了雪。因而,人们必须连续不断地越过一段一段的障碍,才可以到达那几段真正被围墙挡住的自由轨道。如今天已经大亮,这片大雪覆盖的荒凉的土地,这些峡道和这些陡坡,在狂风当中,肃然不动,令人感到如同凄凉的冰的海洋。

雅克还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受到过这种严寒的袭击。在成千上万雪针的刺痛下,他感到自己的脸在流血。他的双手已经冻得麻木,失去了感觉,他战栗地认识到他的手指已感觉不到驾驶盘。在他举起肘去拉汽笛的短柄时,他的胳膊就如同僵死似的,沉重得连肩膀都举不起来。在接连不断地,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抖出来的颠簸中,他怀疑他的脚还在支撑着他的身体。随着这寒冷而来的,是极度的疲倦,已然钻入他的身心,连他的脑壳好像也被冻住了似的。他觉得恐惧的是,他已不再存在,已经不明白自己是否还在驾驶,由于他完全只是用机械的动作在拨动着方向盘,他懵懵懂懂地凝视着,气压表已在下降。因此这一切他所熟悉的幻觉故事全从他的脑子里掠过。那儿不是一棵倒下的树横在轨道上吗?他不是看见一面红旗在这荆棘丛上飘扬吗?在轰隆的轮子下,不是每一分钟皆有爆炸响的声音吗?他说不清,只是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应停止了,可是他找不到停车的明晰意志。在几分钟内,这惊慌在折磨着他。接着,他忽然看到佩葛因没法忍受寒冷而重新躺在箱子上睡着了,这令他火冒三丈,以致全身似乎又暖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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