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泽先生问道:“那个人像卢博先生那么满脸胡子吗?”
他则以诚恳的样子回答道:“先生,说真的,我没法说,再说一次,火车开得太快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肯定。”
可是,德尼泽先生仍然顽固地追求,因为,他想结束对副站长的怀疑。他催促着卢博,又督促着司机,终于从卢博的口中得到了关于凶手的整个体态形象:高大,强壮,没有胡子,穿着工作服,同他本人的外貌完全不一致,可他从第二个人身上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努力证明另一个印象的、支支吾吾的单音节词汇。法官由此恢复了开始时的信心:他已处在正确的线索上,证人们对凶手外貌的描绘是如此的确切,以致每一个新的特征都增加了一份确定性。正是这一对受到不公正怀疑夫妇的确切的陈述,将令罪犯得到应有的惩处。
“请你们到里面去,”卢博夫妇和雅克在审问的笔录上签了字之后,德尼泽先生让他们进了边上的一个屋子。
“请等我的招呼。”
立马他下了命令,让人将囚犯带了进来,他情绪很好,十分喜悦地对他的笔录员这么说:“罗兰,我们抓住他了。”
这时门已打开,两个宪兵押着一个二十五至三十岁的年轻高个子站在了那里。他就是卡比什。法官打了一个手势,宪兵退了出去,卡比什依旧站在房间的中央,他头发倒竖,目瞪口呆,如同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他是一位强悍粗野的年轻人,粗大的脖子,巨大的拳头,金黄色头发,肤色很白,胡子不多,几乎只有丝绒一般的金黄鬈曲绒毛,厚厚的面孔,低低的前额,证明是一个智力低下的生物,凭直觉,一眼就可以瞧出是一个粗鲁的人。可是从他的大嘴巴和像看家狗似的方鼻子中人们可以感觉到他有一种温顺的需求。他是在他的洞穴中被忽然抓住的,一大早就从森林中被抓了出来,他怒气冲冲,不清楚人们控告他什么。他神情惊奇,工作衣已被撕得粉碎,这一切都显示出一个刑事被告的可疑神态,这是一种连最诚恳的人进了监狱也会变得像阴险的强盗那般的一种神态。
天色已晚,房间里暗了下来,当看门人举起一只球状的没有灯罩的大灯时,强烈的光线,照出了他的脸孔。此刻,人们发现,他还是丝纹不动地站在那里。
德尼泽先生立刻睁大他那双垂着沉重眼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德尼泽先生没说话,这是无声的细小接触,阴谋,陷阱,道义上的折磨,这种残酷的战斗是一种权力的试探。
审问开始在异常缓慢地进行着。
“清楚你被指控犯了什么罪吗?”
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名火涌上他的心尖,将他的喉头给堵住了,卡比什咕叨地说:“人家没有对我说,可是我完全能够猜到。人们对这事已经谈得够多了。”
“你认识格朗穆朗先生吗?”
“是的,是的,我认识他。”
“一名叫路易塞特的女孩子,你的情妇,曾进博纳蕻太太家当佣人。”
采石工暴跳如雷,气得狂怒。
“他妈的!说这话的人全是些可耻的爱撒谎的人。路易塞特不是我的情妇。”
法官奇怪地看着他生气,拐了一个弯问他:“你十分地粗暴,曾判过刑,坐过五年牢,在一次吵架中你曾杀死了一个人。”
一次判刑,这是他的羞辱,他低下了头,轻声地说:“我是第一个动手……我仅坐了四年,人家给我减了一年。”
“那末,”德尼泽先生接着说,“您以为路易塞特姑娘不是您的情妇了?”
他重新又握紧了拳头,随后,低低地说说停停:“你要清楚,她是一个女孩子,当我从监狱里出来重新回到那里去的那阵子,她还不到十四岁……那时,大家都躲开我,人们向我扔石头,可我在森林里常常碰到她。她走近我,同我交谈,她很可爱,啊!多可爱……我们由此就成了朋友。
散步时,我们手牵着手。在那些时光,生活很美,很美!……自然,她长大了,自然我也想到她,我不可以说相反的话,我是那样地喜欢她,几乎都要疯了。她也十分地爱我,要是人们不把她同我分开,把她送到多昂维尔这位太太家的话,或许像你们所说的,她真的会变成我的情妇……之后,有一天晚上,我从矿石场回来,发现她半痴半疯地站在门口,她受到多么大的伤害,以致全身滚烫,发着高烧,她不敢回她父母那里去,来到我这儿,就死了……啊!他娘的,猪猡!我应立刻跑去把他宰了才对!”
法官薄薄的双唇紧闭着,对这个人的诚实感到惊讶。显然,务必小心行事,由于,他碰到了一件比他自己认为难对付得多的案件。
“是的,我清楚你跟这个小姑娘所捏造的可怕故事。不过请注意,格朗穆朗先生的一生,不会由于你们的指控而受到损害。
采石工觉得头晕目眩,双眼瞪得圆圆的,双手发抖着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我们捏造?……说谎的是人家,不是我们,是我们被指控捏造。”
“是啊!请你不要假装无罪的模样……我已经询问过米萨尔,就是跟你的情妇母亲结婚的那人。我要他同你对质,要是有必要的话,你会清楚,他对你们故事的想法,他……那就请你小心你的回答。我们有证人,我们什么都清楚,你最好还是说出实情。”
这是他惯用的恐吓手段,甚至在他什么都不明白。手头没有任何证人的情况下,也会这么说的。
“这样说,你想否认,你不是曾到处公开地嚷嚷要杀死格朗穆朗先生吗?”
“啊!是有这样一回事,我讲过。并且我是真诚的,干吧!由于我的手痒痒的!”
德尼泽先生吃了一惊,忽然停了下来,由于,他原认为他会矢口否认的。怎么,嫌疑犯居然承认曾经有过威胁!这儿搞的是什么鬼名堂?他担忧自己的工作进展得太快,沉思了片刻,随后注视着他,并忽然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二月十四日至十五日夜晚,你在做什么?”
“我大概在晚上六点就睡觉了……我略微有点儿不舒服,我的表兄路易甚至也帮我,把一车石头运往多昂维尔。”
“是的,人家看到你的表兄同一辆车穿过铁路的地面的道口。可是,人们审问过你的表兄,他仅能回答一件事,就是你在将近中午之时,离开过他,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你……请你向我证明你是六点钟睡的。”
“得了,别说傻话了!我没法证明。我完全仅是一个人住在森林边沿的房子里……我在那儿,我这样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因此德尼泽先生决定用让人信服的证据来施展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那样,就让我来说说你在二月十四日晚所做的事吧……三点钟,你带着还不确定的侦查目的,在巴朗坦坐上去卢昂的火车。你肯定是坐巴黎的火车回来的,这趟火车在九点三分停在卢昂,可当你看见格朗穆朗先生坐在特等车厢里的时刻,你正在月台上的人群当中,请你注意,我完全承认,这里不曾存在着预谋,你的犯罪想法只不过是临时产生的……因为人群拥挤,你上了车,等着在马洛奈隧道下手;可是你的时间计算得不准确,因为,当你想下手之时,火车开出了隧道……你抛下了尸体,随后把旅行用的被子甩掉,你就在巴朗坦车站下了车,你瞧,这就是你所做的全部。
他在怒气冲冲的卡比什粉红色脸上寻找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而卡比什,起初的时候,还注意地听,后来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你在讲些什么玩意?……如果我杀了他,我会承认的。”
接着,他平静地说:“我没有干,可是我应该这样干,他妈的!是的,我为这而觉得遗憾。”
德尼泽先生不能从他那里得到其他的线索。确实,他又重新提出问题,有十来次,用同样的战术,回到同样的审问点上。不,一直是一个“不”字!这不是他做的。他耸了耸肩,认定这样作是愚蠢的。在逮捕他的时候,人们曾搜索过他的房子。既没有找到武器,也没有发现十张银行支票,更没有找到手表。可是,人们找到了一条上边溅有血迹的裤子,这便是明确的证据。他又开始笑了:又是一个美妙的故事。一只兔子被套索套住了,它的血溅到了他的腿上。法官对犯罪行为已有了固定的看法,由于职业上的太过细致,将问题复杂化了,离开了简单的真情,反而显得不知所措。可这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没有能力使用诡计进行斗争,老是用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说“不”字,终于渐渐地把法官激怒了。由于,法官已彻底把他当成一个罪犯,因而每一次新的否定,都让人更加愤怒,把他看作是一个野蛮和骗子的固执。他真想迫使他自己割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