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月中旬的某天,预审法官德尼泽先生在他的卢昂法院办公室再次会见了格朗穆朗案件的几位重要证人。

三个星期以来,这个案子已闹得满城风雨,不但震惊了卢昂,并且巴黎也是沸沸扬扬,反对派的报纸,在反对帝国的强大战役中,前不久就已将它作为战斗的利器。普选已经近在眼前,整个政界都在关心着普选的趋势,斗争更加热火朝天。

议会里已经出现了激烈的争吵,对两个同属于皇帝大人的议会权力是不是有效开展了唇枪舌剑,在宣称市政议员选举的同时,还强烈地攻击了塞纳省省长的财政管理,格朗穆朗事件的发生,刚好使这一骚动得以持续下去,最稀奇古怪的传说在流传,报纸每天早晨的新闻,都充满着各种各样猜想和对政府的辱骂。一方面是,报纸让人们清楚,这个受害者是杜伊勒利宫的一个亲信,以前的法官,荣誉军团勋章的获得者,拥有数百万家产的富翁,曾经沉湎于十分淫荡的生活。另一方面是,一直到那时,预审的工作仍没有结果,人们开始指责警察局的司法部门在讨好当局,嘲弄这是一个神话一样的杀人凶手,一直到如今还没有找到。要是说,在这些攻击中的确许多是真实情况的话,这只会令政府更加难以忍耐。

因此,德尼泽先生很明确地认识到,压在他肩上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他自己也热衷于这个案件,何况,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急切地等待着处理这么重要的案件,来显露他自诩的高超敏锐力和才能。德尼泽先生是诺曼底一个大牧场主的儿子,曾经在冈城学习法律,可很晚才进入司法界,他的农民出身和父亲的破产增加了升迁的难度。他先后在贝尔奈、迪耶普、勒哈弗尔作为代理检查官,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升任为蓬托德梅尔的帝国检查官,之后他被作为代理检查官派往卢昂。

十八个月之前,他已五十岁,才在这儿担任预审法官的职务。

没有财产,工资微薄,不够开支。生活在司法界,报酬可怜,受人支配,在这种只有平庸之辈才会接受的职位上,有才干的人,待价而沽,焦躁不安。他才智敏捷,十分地精细,为人正直,热爱自己的职业,沉醉于他的法官办公室里所享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是别人能不能获得自由的绝对的主人。他有一个这么强烈的愿望,盼望能得到勋章,到巴黎去当法官,仅有实际的利益才可能改变他的这种激情,自他担任预审法官的第一天起,他就热衷于掌握真实情况,如今,他以极其小心的方式前进着,猜测着各个方面或许设下的陷阱,由于,略有不慎,他的前途就会变得惨淡无光。

务必指出的是,在这个案件上,德尼泽先生是事前有所预防的,由于,从一开始调查,他的一个朋友就劝他到巴黎司法部里去走一趟。在那里,他同秘书长卡米·拉莫特进行过长时间的谈话。卡米·拉莫特先生是一个重要人物,他控制着司法部门的人事安排,负责法官的任命,并且跟杜伊勒利宫保持着不停地联系。他曾经是一个美男子,同他一样,也是从代理检查官开始的。可是,凭着他的社会关系和他的妻子,当上了众议员,获得了荣誉勋章,成了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既然被害人是以前的法官,卢昂的帝国检查官自然对这场可疑的悲剧觉得有些不大放心,以防万一,就给部长作了指示,部长将这案件交给了他的秘书长,因而格朗穆朗的案件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卡米·拉莫特先生的手中。这儿还有一个机缘巧合,比院长少几岁,卡米·拉莫特先生刚好是格朗穆朗院长以前的同窗,又是关系十分亲密的朋友,他相当了解院长,甚至包括他的放荡行为。因而,他带着深切的悲伤说到他朋友的惨死,他仅向德尼泽先生表示,他急切地希望找到凶手。可是,他并未对他隐瞒,杜伊勒利宫对这种过分的喧闹觉得遗憾,他冒昧地嘱咐他要多多注意分寸。总的来说,法官已经清楚,事先没有许可,千万不要急于处理,不作任何冒险。回到卢昂之后,他甚至坚信秘书长那方面已经派出密探,亲自调查这个案件。

要说这是必要的话,那是他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以便更好地遮掩它。

可是,好几天的时间已过去了。虽然德尼泽先生是个有耐心的人,报纸的冷潮热讽仍是把他给激怒了。接下去,他的警察职业本能又恢复了,冒着要是上头有命令不得不放弃调查的危险,如同一只好猎狗那般抬着头,一心寻找到真正的迹象,争取得到第一个嗅出这一气味的声誉。因而,一方面,虽然部里的命令迟迟不来,他还是耐心地等待着一封信,或者一个建议,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示意也好;另一方面,就积极地恢复他的预审工作。在已记录的两三个证词上,他察觉没有一个是靠得住的。然而,在他打开格朗穆朗院长的遗嘱时,突然回想起最初掠过他脑海里的一个怀疑:卢博夫妇可能犯有罪。这份遗嘱里写满古怪的遗赠,之中有一条是把塞微莉娜确定为一座被叫作莫弗拉十字房子的继承人。因而,他始终没有找到的杀人真正动机找到了:卢博夫妇明白这个遗赠,他们为了尽快地享受这份权利,有可能杀死他们的恩人。这个猜测困绕着他,卡米·拉莫特先生也曾古怪地同他谈起卢博太太,说在她还是姑娘的时候,他就在院长那里认识她。但是,这里有多少难以置信的事实,不管是从物质上还是道德上都有那样多的不可能!自从他把调查往这方面进行之后,每深入一步,所得到的事实都跟他的推理相反,他的经典司法调查观念受到了挫败。缺乏使全部案件明朗化的突发性的发现,更不具备作案的首要动机,什么事情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看法。

但是,德尼泽先生也没有忘记另一个明显存在的迹象,那就是卢博自己所提供的迹象,此人,因为火车开行时的拥挤和混乱,他或许登上特等车厢。这就是反对派的报纸带着冷笑的口气所说的传奇式的、没法找到的了不起的杀人犯。预审官首先努力对在卢昂出发到巴朗坦下车的这个人的体貌待征进行调查,可是他未得到确切的结果,一些证人否认有冲进保留特等车厢的可能性,另一些却提供了完全相反的情况。看上去,这线索达不到任何好的结果。可当法官询问扳道工米萨尔的时候,无意之中,听到了卡比什和路易塞特的悲惨故事,说这孩子在受到院长的强奸之后,可能是到了她的好朋友那里死去的。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下雷鸣电闪,他脑子里突然明朗起来,一份正规的起诉书便整个儿地构成了。所有都从这里找到证据:采石工曾向受害者发出要杀死他的威胁,而且,他有极其不光彩的履历。虽然这依然是一个谜,缺乏现场证据,可是,由于他顽固地坚持了自己的这一突发性的灵感,在头一天夜晚就秘密地将卡比什自他的森林深处的那个偏僻洞穴中抓了起来,并且还在那儿找到了一条沾着血污的长裤。

虽然他还是在捍卫他的自信,并未允许自己放弃对卢博夫妇的怀疑,但一想到只有他才有敏锐的嗅觉来找到真正的杀人犯,便觉得沾沾自喜。在谋杀的第二天,他在办公室里召见了几个作过证人的人,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

预审法官的办公室在贞德街那边的一座破旧房子中,紧挨着诺曼底公爵古堡的边上,如今已改为法院,建筑物已失去昔日的光辉。这是底层的一个阴暗的大房间,光线这样差,以致到了冬天下午就只得点灯。四壁贴着褪了色的旧壁纸,两张沙发,四把椅子,一张预审法官的办公桌子和一张书记官的小台子,就是房间里的所有家具,在冰冷的壁炉上,摆着一座黑色大理石座钟,钟的两旁是两只青铜杯,办公桌的后边,有一扇门通向第二个房间,在这个房子里,法官有时藏着一些他要保留着随时出庭作证的人。可进口的门,则直接通向走廊,走廊里有很多凳子,供等待的证人使用。

尽管传审要到两点钟才开始,可卢博夫妇刚到一点半就到了那里。他们从勒哈弗尔到达这里,几乎在“大街”路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顿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两个人都穿上黑衣服,他身着礼服,她穿一条丝绸裙,如同个贵妇人,两人都保持着一个家里死了亲人后明显的疲惫和忧伤的严肃神态。她坐在一条凳子上,一动不动,更不说一句话,可他却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在她的跟前,走来走去,迈着小步。但每次踱回来,他们的眼光总要相遇,于是,他们隐蔽着的忧虑,如同一个阴影似的,从他们沉默的面孔上掠过。虽然格朗穆朗的遗赠曾经使他们感到极大的高兴,可是一个新的担忧又产生了,因为院长的家属,特别是他的女儿,对这个古怪的遗嘱觉得气愤,数目大得惊人,居然占去了他们全部财产的一半,她说她要对这遗嘱的有效性提出异议。拉舍斯内夫人,在她丈夫的督促下,对昔日的闺友塞微莉娜显现出特别地强硬,对她进行最重大的怀疑。另一方面,卢博开初未想到的一个证据,现在也困绕着他,令他一直心惊胆战,那就是那封他让妻子写给院长,要他决定动身的信,这封信如果没有被院长毁掉的话,人们就会再度找到并且能认出笔迹。幸亏,几天已经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或许信已被撕掉了。然而每次的传审来到预审法官的办公室的时候,虽然夫妻俩都毅然地摆出继承人以及证人的模样,可内心总由于这封信而吓得冷汗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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