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萨尔一摇一摆,平静地朝前走。接着,他举起提灯在尸体上面晃来晃去,说:“啊?!糟啦!他爬不起来了!”

肯定这个人是从一节车厢上栽下来的,肚皮和面孔都向着地面,跌在离铁轨五十厘米以外的位置。人们只看到他有满头浓厚的白发,他的两腿叉开,伸展在那儿,他的双臂,右臂像抓举那样伸直,右臂蜷曲在胸口,他的衣着十分考究,一件蓝呢宽大的外衣,雅致的半统靴,还有精美的衬衫。身上没有一点被压伤的迹象,仅从喉咙口流出很多的血,将衬衫的领子给弄脏了。

“一个被人暗杀的有钱人。”米萨尔在做了几秒钟静静的考察之后冷静地说。

接下来,他转向一动不动呆在那里的雅克说:“别动他,这是不允许的……你呆会儿留在这儿看住他,我跑到巴朗坦去通知站长。”

他拿起他的提灯,察看了一下路程标。

“行!正好是153根路标。”

他将提灯放在地上尸体身边,随后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走开。

雅克一个人站在那儿,没有移动一步,一直注视着这个已被打垮的没有生气的尸体,摇曳的亮光照在地上,留下一堆模糊的景象。可他,情绪高昂,步履匆匆,被一种恐怖的念头吸引到这里来,最终在整个身体里冒出了这样一种尖锐的念头:这另一个人,这个他刚刚看见的,手中握着小刀的男人,他比我敢做敢为!这个人实现了他的愿望,他杀了人!啊!他不是懦夫,他终于心满意足把刀子捅了进去!但是他,十年来,却被自己的愿望所折磨!在狂怒中,他产生了轻视自己,欣赏另一个人的想法,特别是产生了要看一看这一切,亲眼目睹这一情景的不可抑制的愿望,要看一看别人是如何用一刀把一个上帝的创造物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变成一个损坏的木偶,一个软弱无力的人的。他所梦寐以求的事情,另一个人已然实现了,是这样的。如果他杀了人,地上也会有这种的情景。他的心猛烈地跳着,快要撕裂了。目睹这一惨死的景象,让他急切杀人的愿望,变成了一种迅速滋长着的贪婪的欲望。

他略微向前移动了一下,向死者走得更近些,如同一个有神经质的孩子,要亲近恐怖的事物一般。是的!他也敢作,他也会有勇气去杀人!

可是,背后响起了隆隆的声音,逼使他跳到另一边,原来他刚刚陷入了深思,没有听到火车开过来的声响。他几乎被压碎,只感到有一股热气,其实正是机车发出的巨大的气流向他冲了过来,才提醒了他。火车带着风暴似的喧闹声、浓浓的烟雾和火光开了过去。车厢里依然是许多人,一群群旅客就这样像潮水般地、不停地从他身旁掠过,涌向勒哈弗尔,去庆祝明日的节日。一个孩子将鼻子贴在车厢的玻璃窗上,目光注视着黑糊糊的旷野,窗口出现很多男人们的侧影,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放下一扇玻璃窗,扔出一张沾着黄油和糖的纸头。

火车已经欢快地鱼贯而过,驶向远方,可它并不明白它的轮子经过的地方有一具尸体。夜是安静而忧郁的,在提灯摇曳光线的照亮下,尸体还是面孔向下躺着。

这时,单独留在那儿的雅克,忽然产生想瞧瞧死者伤口的愿望。可是,他想,要是他动了死者的话,也许会被人发觉,这一担心制止了他的行动。他估计米萨尔不会在三刻钟之内领着站长转回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他想到了这个米萨尔,是这样地瘦弱,动作是如此地缓慢,又这么冷静,居然也敢用世上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放了一把毒药杀死人。这样说杀人是很容易的事?看来大家全在杀人。他向尸体走近了些,要看看伤口的想法如何强烈地刺激着他,使他的肉体都产生了一种烧灼感。看看这是如何发生的,瞧瞧这个血红的洞口和鲜血是怎样从这个洞口流出来的,随后再把头小心地放回原处,这样大概什么都不会被发觉吧。可是,他踌躇了,说到底,在他身上依然存在着对血的恐惧,虽然他不承认。恐惧和愿望自始至终,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上同时苏醒。他又单独呆了一刻钟,但是当他立马就要下定决心去看时,忽然身旁一个轻轻的响动,让他吓了一跳。

这是芙洛尔,同他一样,也站在那儿看尸体。对意外的事故有好奇心的芙洛尔,每次人们宣告有一头牛被撞死,一个男人被一列火车压成两段,她肯定会立刻跑过去。她刚重新穿上衣服,就是想来瞧瞧尸体的。一见到尸体,她就毫不迟疑地就弯下身去,一只手提起提灯,另一只手抓起死者的头,将它翻了过来。

“小心,这是不允许的。”雅克低低地说。

可是她耸了耸肩。死者的头在黄色的亮光中显现出来:这是一个老人的头,大鼻子,蓝眼睛和已变白的金发,死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下颌底下,有一个可怕的伤口,略略敞开,头颈上已经被割开一个极深的切口,看上去戳进去的刀曾经在里边搅过一遍。右面的胸口全是血,左面,在外套的钮扣的孔里,有一枚玫瑰花形的勋章,如同一个掉落在那儿的红色血块。

芙洛尔惊奇地轻轻叫了起来。

“看!是个老头!”

雅克也如同她那样俯下身去,为的是看得明白些,向前靠近了点,他的头发搭拉了下来,都同死者的头发搅在了一起。

在他完全看明白这一情景时,呼吸简直都快要停止了,只是没有意识地重复着说:“一个老头,一个老头……”

“是的,正是老格朗穆朗……院长。”

她接着察看了一会儿这死者苍白的脸,歪斜的嘴巴,一对睁得大大的可怕的眼睛。接下来,她放下死者的头颅。尸体已经开始变僵变冷,脸孔依然朝着下面,伤口已不再流血。

“他完了,再也不能跟姑娘们嘻嘻哈哈了!”她声音极低地说,“这是由于某一个姑娘所引起的,没错……啊!我可怜的路易塞特,啊!畜生!这一下可做得太棒了!”

接着是长长的寂静。芙洛尔已然放下提灯,不慌不忙地看了一下雅克,随后安静地等着。雅克和芙洛尔被尸体隔开,他好像被刚才所看到的景象击败了一般,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大约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钟了吧,由于黄昏时分他们的那一幕,妨碍了她先开口对他说话。可是,此刻她听到了响动,她父亲带着车站站长来了,她由于不愿人家看见她在这里,最终开口对雅克说:“你不回去睡觉?”

他战栗了一下,内心斗争了一会儿,随后,又经过一番努力,下决心,最后下了决心,遗憾地做出了退却决定,回答道:“不,不!”

她没有作任何手势,但是这个强壮姑娘的双臂忽然垂直地放了下来,表明了她非常的伤心。似乎是为了对傍晚她的反抗表示歉意,十分谦逊地又说:“那就是说你不回家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是吧?”

“不,不回去了!”

说话的声音愈来愈近了。既然这具尸体似乎是存心放在他们之间的,那以,她也就不去想方法跟他握手,也没有以他们童年朋友的方法,对他说一声亲密的再见,她走了,带着好像被窒息的嘶哑的喘息抽泣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很快地,站长、米萨尔和组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来到这儿。

站长也认出了死者的身分,确实是格朗穆朗院长,他见过他,因为每次院长到多昂维尔他姐姐博纳蕻太太家做客的时候,都在他的站台上下的车。尸体也许还是要留在原来跌下来的地方,他只是叫人用斗篷将尸体遮了起来,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已经带来一件。一名职员已在巴朗坦坐十一点钟的火车,去通知卢昂的帝国检查官。然而,不必相信后者会在早上五六点钟以前赶到这儿,由于,他还必须带来预审法官、法院书记官和一名法医。因而,站长组织了死者身边的看守工作,整个夜里,人们将轮流守护他,得有一个人带着提灯,一直守候在那里。

雅克只能搭早上七点二十分的火车可以回到勒哈弗尔,他决定去巴朗坦站的某一个仓库里躺一会儿,在这以前,他着了魔似的还是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一会儿。接着,人们等待预审法官的这一想法,将他的思想给搅乱了,他感到自己就好像是同谋似的,他将会说出快车经过时自己所看见的情景吗?总之,既然他什么都不怕,起初,他决定讲,再说,他的使命,也不容他迟疑。可是,接着他问自己,这样作有何用处?他不可能提供任何一个确定的事实,哪怕是一个也好,对杀人者,他也不敢作任何细节上的确定。把自己卷到这里边去,浪费自己的时间,令自己情感激动,而对他人没有一点好处,这不太愚蠢了吗?不,不,他不说!他最终离开了,有两次,他回过头来,看着这个隆起的黑堆,面朝土地,在提灯黄色光圈内的尸体。自弥漫着烟雾的天空中吹来一阵刺骨的寒气,降落在这片周围都是光秃秃的小丘,荒凉而悲伤的土地上。一列列的火车依然从这里经过,并且有一列到站的是开向巴黎的,非常的长。毫无情感的列车,用巨大的机械力量,一列列地交叉驶向他们遥远的目的地,驶向未来,却没有察觉到这个男人喉头已然被人割开一半,被人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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