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使了一下劲,想要站起来。他在那儿做什么?在这温和的弥漫着雾气的冬天的草地上?旷野仍然笼罩着黑暗,仅有天空中有一点儿亮光,如同毛玻璃似的无穷的穹隆上飘洒着薄雾,躲在薄雾后面的月亮,透出惨白的黄色亮光。黑乎乎的大地已经入睡,像死一般地寂静。那么!大约已经九点了吧,最好还是回去睡觉。然而,他在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米萨尔家里,上了小阁楼的梯子,走进那个紧挨着芙洛尔房间,用一个木板隔开的干草堆上。她或许就在那儿,他似乎听到她呼吸的声音,甚至他知道她从来不关门,他是可以重新回到她身边的。忽然,他浑身又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了这个姑娘脱掉衣服的情景,她那随意伸展的四肢和睡眠时散发出的温暖,再一次他摇晃了一下,猛烈地抽泣起来,再次跌倒在地。他曾经想杀死她,想杀死她,我的上帝!他一想到等一阵子回家可能会将她杀死在床上,就连气都喘不过来,产生了濒临死亡边缘的感觉。他没有武器也白搭,为了抑制自己,他用双臂紧紧地裹着自己的头。他觉得,有一个没法控制自己意志的男人,在本能的鞭打下,在为以前的不公正复仇的需求驱使下,推开房门,扼死这个姑娘。不,不!情愿在旷野里游荡,度过这个夜晚,也不想回到那里去!他将身体一跃,站了起来,又开始了逃跑。
因此,他又再次奔跑,在半个小时以内,他越过黑黑的旷野,似乎有一群可怕的猎犬狂吠着来追逐他,将他逼入绝境。
他登上小山岗,又跑到狭窄的山谷。接连地,出现了两条小溪,他越了过去,溪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一直湿到腰部。一丛灌木挡住了他的去路,让他光火。他仅有的想法就是一直向前走,走得更远更远,为了自我逃避,更是为了逃避另一个,就是他感觉到他身体上的那头发狂的野兽。可是,它被他带着,跟他一样死命地奔跑。七个月以来,他确信,他已经赶走了它,他已回到了众人所过的那种生活,而如今,它又重新开始了,他还必须进行斗争,不让它扑向第一个偶然擦肩而过的女人身上。这万籁俱寂和无边的孤独,略微平息了他的情绪,令他梦想过一种像这片荒凉的土地那么的无声无息,隔绝人世的岁月,他能够永远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两脚不会碰到任何的生灵。他大约不知不觉地已经兜了一圈,由于,在绕了大半圈之后,从另一边又折了回来,碰到了隧道上面的铁道,这儿是个斜坡,上边长满了荆棘。他带着重新回到生灵旁边的那种不安和愤怒,向后退了一步。接下来,他想从一个小山岗后边横穿过去,但迷失了方向,重新又来到铁路篱笆的前边,正好是地下隧道的出口,对面就是他刚刚在那儿哭泣过的草地。
他被打败了,停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从大地的远方传来了一列火车的轰隆声,起先还是轻轻地,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因此,他停了下来,不动。这是早上六点半从巴黎出发开往勒哈弗尔的快车,经过这里的时间是九点二十分,他每周驾驶两次的就是这列火车。
雅克先是看到黑洞洞的隧道口亮了起来,就如同是一个烧得红通通的火炉的炉口。接下来,在轰隆声之中,机车带着它前面像大而圆的眼珠一般放射灯,从洞口开了出来,放射灯的红光划破了旷野的黑暗,朝远处的轨道上射出两道亮光,让人眼花缭乱。可是,一声打雷一样的声音以后,立马出现了一节节的车厢和一方块一方块十分明亮的玻璃窗,坐满旅客的车厢,用一种让人头晕眼花的速度列队一般开了过去,让你的眼睛会怀疑你所看到的景象。就在这1/4秒的时间里,透过仅有一排座位的一个包厢的明亮玻璃窗,雅克看见一个人拉住另一个人,将他推倒在座位上,把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喉头,可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也许是第三个人,也或许是滚落下来的行李,用全部的重量压住被杀者抽搐的双腿。火车一晃就过去了,消失在莫弗拉十字房那一边,这景象就再也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在黑暗之中,只留下它后边的构成三角形的三点红光。
年轻人就如同被钉子钉在那里一般,目光追随着火车,慢慢地,火车的轰隆声,消失在死一般寂静的旷野的远处。他看得清楚吗?如今,他迟疑了,他不敢确定,这一在亮光中带来又带走的幻影是真实的。这个悲剧的两个演员没有一个在他的脑子里留下清晰的印象。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也许是旅行用的被子,掉在受害者的身边,横在那儿。但是,他首先相信,在散开的浓密的头发下边,他分明看到了一张清秀苍白的侧影。可是,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并且像梦幻似的消失了。一会儿,他又回想起这个侧影,重新出现了出来,接下来,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仅是一种幻觉。这一切将他惊呆了,他觉得太不寻常,最终他承认,这是那刚刚跑遍他全身的可怕兽性发作所产生的幻觉。
雅克又开始行走,在近一个小时以内,他的头脑被这些模模糊糊的想法搞得昏昏沉沉的。他累坏了,觉得浑身软弱无力,一种发自身体内部的刺骨的寒冷,带走了他全身的热量。
他犹豫再三,最终向着莫弗拉十字房走去。可当他来到栅栏看守员家门前的时候却又跟自己说,别进去,就睡在紧靠着一堵人字墙搭建的一个小库房底下算了。然而,一道亮光自门下面透了出来,他又麻木地将门推开。一个意外的情形让他在门槛停了下来。
米萨尔正在角落里摆弄黄油罐,他把手脚趴在地上,一盏点亮的提灯放在他的身旁,他用手缓缓地在墙上搜索着,寻找什么,听见开门的声音,站了起来。可丝毫也不慌张,神态自然而简单地说:“很多火柴掉在地上了。”
可当他将黄油罐放回原先的位置时,又补了一句说:““刚才我回家的时候,发觉有一个人倒在铁路上……我确信他已经死了。”
起初,雅克因忽然碰到米萨尔在搜寻法齐姑妈储藏的钱,吃了一惊,立刻改变了原先对姑妈的控告所持的怀疑态度,而接着因发现尸首的消息,让他这么地激动,以致于把在这间偏僻小屋里导演的另一悲剧给忘了,一样微弱的光线下,头等车厢里的情景,一个人把刀刺进另一个人的喉咙里的眨眼而过的幻影,在他的脑子里显现了出来。
“一个男人躺在铁道上,在哪儿?”他叫道,脸色变得苍白。
米萨尔原本想说,他是为了将两条从深水线上取下的鳗鱼拿来藏好,因而先奔回家来了,没看明白,但是,又想对这个年轻人讲这些有何必要呢?因而作了一下模糊的动作回答说:“那里,约莫五百米远的地方。要看明白才知道。”
就在这一时刻,雅克听见他的头顶上有一个沉重的碰撞声,本来就焦灼不安的他被吓了一跳。
“没有什么,”米萨尔说,“这是芙洛尔在翻身。”
确实,年轻人熟悉一双赤脚在方块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她肯定是在等他,她是透过她房间半掩着的门来听他们说些什么。
“我陪你去,”他接着说,“你肯定他是死了?”
“那当然是我的感觉。用提灯,能够看得明白些。”
“总之,依照你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一次意外的事故,是不是?”
“有可能。有些家伙,是想自杀,或是更有可能是一个旅客从车厢里跳下来。”
雅克全身打了一个寒战。
“快来!快来!”
雅克从未有过这么焦灼的心情,他要去瞧个清楚,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跟米萨尔到了外边,他的伙伴却一点也不激动,摇晃着手中的提灯,慢悠悠地沿着铁路朝前走着,提灯的光线形成圆圆的圈,温和地照着两条铁轨。雅克被他的缓慢的动作激怒了,就沿着灯光朝前跑去。似乎是一种生理上的欲望,一种催促情人们去幽会时发自内心的火焰,尽管,他害怕那个躺在那里等他去看的尸体,然而,他两腿的全部肌肉却都紧张起来,朝着那里飞奔。他跑到那儿,差点儿撞上躺在轨道上的那一堆黑糊糊的东西,立刻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不动,浑身上下,从头至脚打了一个寒颤。他什么也看不明白,心急地等待着迟迟不来的米萨尔,他落在后边大约三十多步。
“他妈的!快来吧!要是他还活着,我们还可以抢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