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却毫不留情地大声重复着:“写,写。”
接下来,他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没有发怒,更没有说粗话,可用一种使她感到会被压碎和被消灭的固执语气说:“这是我将要做的事,你好好地等着看吧……你听到了吗?这是我将要做的事,我要你同我一起做……这样子,我们将仍然生活在一块儿,我们之间将会有牢固的关系。”
她被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不,不,我要清楚……在清楚为什么之前,我不写。”
于是他停止说话,抓起她的手。这只像孩子的小手那般柔嫩的手,被牢牢地捏在他的铁掌中,并继续用老虎钳似的压力捏它,直至要把它捏碎。这是他将他的痛苦注入到她的肌肉里。她大叫了一声,她的全部身体都被捏碎了,任由他的摆布。她依然是那种被动、温柔、不懂世故的女人,只得服从。
她是做爱的工具,亦是死亡的工具。
“写,写。”
因此她用她那只疼痛难受的可怜的手,勉勉强强地写着。
“这就好,你是可爱的,”他拿到了这封短信时说,“如今,你在这里略略整理一下,将一切都预备好,等我回来找你。”
他很冷静,在镜子前再度整了整领结,戴上他的帽子,随后离开。她听见他关上门,上了两重的锁,带走了钥匙。夜色愈来愈浓了。她又坐了一会儿,竖起耳朵,细听外边传来的每一个声响。邻居卖报女商贩那里,接连不断地传来了低沉的呜咽声。这是一只小狗的叫声,肯定人们没有好好地照看它。
楼下的多韦涅家里,钢琴声已停了,如今两位姑娘在操持家务,在厨房里忙碌着,这是锅碟碗盘碰撞的嘈杂声。迪莱尔在照看羊肉的调味,索菲负责拣生菜。可她,在这已降落的夜幕下,在这可怕的苦痛当中,沮丧地听着她们的笑声。
一到六点一刻,去勒哈弗尔的快车机车就从欧罗巴天桥下开了出来,被送到它的列车那儿,然后挂上。因堵塞的原因,刚才人们不能让它停在大干线的挑棚下面,它在露天等着,靠近那条向狭窄的小堤延伸的月台。漆黑的夜空,笼罩着浓雾,沿着人行道安装的几行煤气灯,仅发出星星点点的模糊光亮。一场大雨刚过去,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股潮湿寒气,通过这片广大暴露的地带,把一股雾气一直推送到罗马街,那些闪着微弱亮光的房屋前面。在这片淹没在雨水当中的无穷昏暗中,不时从这里和那儿射出火光,让一切都显得浑浑沌沌:密集的人群,机车,孤独的车厢和睡在停车库轨道上的列车等,在这片昏暗的湖泊深处,还发出各种喧闹声:有的像巨人的呼吸,有的如同发烧病人的喘息,汽笛的鸣声,如同遭到强奸的女人发出的尖叫声,远处鸣响的号角声,在靠近街道的嗡嗡喧哗声中,显得软弱无力,大声喊出的命令,是为了要人们加一节车厢。快车的机车一动都没有动,气门放出一大股气,在这漆黑的夜空中升起,变成了丝丝烟雾,把白色的眼泪,撒在挂在天空、无限延伸着的黑幕上。
六点二十分,卢博和塞微莉娜露面了。他们刚经过候车厅旁边的卫生间的时候,将钥匙还给了威卡托莱大妈。他推着她走,如同一个丈夫因妻子迟到而显出不耐烦和粗暴一般的催促她。他的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可她呢,脸上牢牢地罩着面纱,行动迟迟缓缓,好像被疲劳所压垮似的。一群旅客蜂拥到月台那儿,他们也被混在了里边,顺着一连串的车厢走去,眼光在寻找头等车厢的一间空的包厢。人行道上喧闹起来了,送货员用四轮车把行李推到前面的行李车上,一个监督员,在忙着安置一家人口多的旅客,值班的副站长,手里拿着信号灯,检查一下接头的地方,看看是不是已接好,螺丝是不是扳紧。卢博终于找到一间空的包厢,正当他要让塞微莉娜上去之时,站长旺多尔普先生看见了他们。旺多尔普先生刚好陪着大干线的副站长多韦涅先生在散步,两个人手放在背后,凝视着那节要加上去的车厢的调配。卢博朝他们打招呼,只得停下来同他们说话。
他们先谈县长的事,说解决得各方面都十分满意。接下来,便谈起今天早上勒哈弗尔发生的事故,说巴黎已收到电报,车头莉春号的传动杆,刚好在列车进站时折断了,它拖的是一列每星期四和星期六六点三十分的快车。由于修理车头,卢博的同乡,司机雅克·朗蒂埃和司炉,威卡托莱大妈的男人佩葛,大约要在那儿停留两天。塞微莉娜仍然站在车厢门口等着,没有上去,可她的丈夫则装得十分自在和随意的样子,提高嗓门,又说又笑,与这些先生们聊天。可是突然列车撞击了一下,后退了好几米,这是机车给前头的车厢加车,加的是293号车厢,上面留有一排保留的位置。这时候,多韦涅的儿子,以列车长的身分随车工作的亨里,认出带面纱的塞微莉娜,他飞快地做了一个动作,要她避开,避免被打开的车门撞伤。接下去,很亲切地一笑,恳请她原谅。他对她解释说,这节车厢是为公司里的一个董事预备的,他刚才提出要求,就在开车前的半小时。她神经质地轻轻笑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明白是什么缘由。他跑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离开时,心里觉得很高兴,由于他心里常这般想:她会是一个十分可爱的情妇。
时钟的指针已指到六点二十七分,离开车仅有三分钟。
卢博一边与站长谈着,一边在远远地注视着候车室的门。此时,他突然离开站长,来到塞微莉娜的身旁。可是列车已经起动,他们得向前跑几步,才可以登上那间空的车厢。他转过身体,催促他的妻子,用手腕一使劲,就将他的妻子推上了车,可她带着焦急不安和温顺,本能地朝后看了一眼,似乎想知道什么似的。她看到了一个迟到的旅客,手中只拿着一条被子,蓝色短大衣的领子很大并且竖了起来,圆帽子戴得很低,将眉毛都盖住了,在摇曳的煤气灯的亮光下,他的脸孔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有少许的白胡子。虽然旅客的意图很明白,不让人认出他,但是旺多尔普先生和多韦涅先生还是朝前走去,跟着他,他也只得在保留车厢前,离他们三节车厢的地方,朝他们打个招呼,然后,极快地上了车。是他。塞微莉娜打了一个寒颤,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她的丈夫,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似乎这是最后一次占有她似的。他心内充满喜悦,由于现在他确实可以实现他的计划了。
再过一分钟,六点半的钟声就会敲响。一个商贩顽固地在推销他的晚报,旅客们还在月台上散步,要抽完最末一口烟。可是,大家都得上车了,人们听见监督员从列车的两头走了过来,把车门关上。卢博原认为这个包厢是空的,这时他突然不愉快地发觉有一个阴影,占据了一个角落,没错,这是一个戴孝的女人,她一声不响地呆在那儿,一动都不动,包厢的门又被打开了,检查员推进来一对夫妇,一个胖男人和一个胖女人,他们被撂在那儿喘着粗气,就在此刻,没法忍受的卢博,真的要发火了。火车立马就要出发。天空再次下起了蒙蒙细雨,淹没了这片空旷灰暗的地方,火车不断地从细雨中穿过,人们仅能看见一长行发亮的玻璃窗在移动。绿色的火光已点燃,有几盏提灯沿着地面跳跃。在一片黑暗之中,仅有干线挑棚在煤气灯无力的反照下显出苍白的光亮,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昏昏沉沉,甚至连嘈杂声也是低沉的,除了打开阀门放出白色雾气旋涡时机器发出的轰鸣声以外,什么也没有。天空中出现了一大片乌云,如同一块裹尸布似的展开,乌云上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很多黑色的浓烟。天色变得愈发模糊不清了,一块墨烟色的云,忽然飞向万家灯火的巴黎夜空。
此时,值班的副站长提着他的提灯,为司机要求一条轨道。汽笛鸣鸣了两声,在扳道工的岗位那面,红灯熄灭了,白灯亮了起来,站在行李车门口的列车长,等候传达开车的口令。司机还在鸣着长长的汽笛声,他打开调节器,发动他的机车。火车出发了。开始的动作难以发觉,接下去列车开始滚动,它穿过欧罗巴天桥,朝着巴蒂尼奥勒隧道方向开去。人们只看见车后面的三盏灯,形成三角形的红光,如同血淋淋的伤口。人们还有几秒钟可能看到它在夜色中抖动,可现在机车已经开足马力,奔驰向前,再也没有方法让它停止下来。列车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