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弯腰就可以捧起水来喝;他们渴得冒火,没命地喝水,似乎把矿里的水喝干也解不了他们的渴。如果不是有取之不尽的水,毫无疑问他们早就死了,但是,这些强烈的痛苦不久就平息下去,饥饿变成了一种隐隐的难捱的痛苦,逐渐地、缓慢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

第七天,卡特琳弯下身去捧水喝,却碰到了一具漂浮到她跟前来的死尸。

“啊,……这是什么?你瞧。”艾蒂安在黑暗中摸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风门上的破毡子。”

当她第二次去捧水的时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具死尸。

她惊骇地喊了一声。

“是他!我的天!”“谁?”

“他,这你还用问吗?……我摸出了他的胡子。”

艾蒂安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胡子和那被砸烂的鼻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又恐怖又厌恶。那确实是沙瓦尔的尸首,水涨之后把它从绞车道冲到他们跟前来了。卡特琳一阵恶心,把嘴里没咽下去的水吐了出来,她觉得眼前是一潭血水,刚才自己喝的就是沙瓦尔的血。

“等一下,”艾蒂安喃喃地说,“让我把他踢开。”

他一脚把死尸踢开了。但是,过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它又在他们腿间碰来碰去。

“滚你的吧!他妈的!”

沙瓦尔想跟他们在一起打忧他们,所以不肯离开。尸首第三次回来时,艾蒂安只好不再管他了,不知哪股水还会把它冲回来的。这一天,他们克制着自己宁愿渴死,也没有喝一口水;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渴得再也受不了,只好又喝起来,每喝一口就得推一下死尸,但他们还是要喝。这个可怕的冤家使空气更加难闻了。他虽然死了,还要永远在这里不让他们俩好好地在一起,他不该砸烂他的脑袋,以致使它由于顽固的嫉妒,又来到他和她之间。

只要水稍微一动,艾蒂安就被他杀死的那个人轻轻地碰一下,好像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在用臂肘轻轻地捅他,叫他知道自己还在这里。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艾蒂安每碰到尸首一下,心里就一惊。后来,他记不得了,好像自己没有把沙瓦尔打死,而是那个人泅在水里要来咬他。他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脸,红胡子和逐渐变得肿胀青紫的躯体。

现在,卡特琳一阵一阵没完没了地痛哭,哭完便无力地昏过去,最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昏睡状态。艾蒂安把她叫醒,她含含糊糊地说上几个字,马上就又昏睡过去,连眼皮都不抬;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怕她摔进水里。现在只有艾蒂安回答同伴们的信号了。尖镐声越来越近,听着就在背后。既然人们知道他们在这里,何必费这个劲儿呢?人们来不来,他已经不大在意。他也越来越没力气,终于完全失去了敲信号的毅力。他在痴痴地等待着,有时竟然呆着几个钟头却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水落下去了,沙瓦尔的尸体漂远了,这使他们多少感到轻松了一些。

人们一直在努力营救他们,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他们刚下来在巷道里走上几步,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震动,他们被震倒在地上。互相寻找着,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灾难。随后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尖镐声也停止了。

他们俩并排在一处角落里坐下,卡特琳微微地笑了一声。“走,外面天气多么好……,咱们从这里出去。”

为了避免陷入这种昏乱,艾蒂安起初尽力挣扎着。但是,他们的全部感觉都错乱了,艾蒂安那比较坚强的头脑也终于受了感染,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正确感觉。卡特琳,更是烧得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胡说乱动,简直难于自己,嗡嗡的响声在她耳朵里变成了鸟儿的歌唱和潺潺的水声;她闻到了被压倒的青草发出的浓郁的芳香;清楚地看见大片在起伏荡漾的黄熟的庄稼,甚至认为是在一个明媚晴朗的日子,他们来到了井外呆在运河岸边的麦田里。

“天气真暖和呀,是不?……来,趴到我身上来。噢,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永远,永远!”

艾蒂安把她紧紧地搂住,她像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姑娘在他怀里久久地磨蹭着,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太傻了!快来,我早就盼望着你,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赌气……你还记得吗?那天夜里在我们家里我们俩,仰脸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谁也睡不着,心里燃烧着互相拥抱的强烈欲望。”

卡特琳的愉快很快感染了艾蒂安,他对过去无声的暗中相爱打趣道:“是呀,是呀!你还左右开弓地打过我一顿嘴巴呢!”“那是因为我爱你。”她低声说,“我是故意压制着爱你的念头,你知道,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我心里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只不过需要等待机会,一个适当的机会,不是吗?”

艾蒂安感到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冷战,他想摆脱这种幻梦,但接着又慢慢念叨说:“什么事情也不会绝对没有希望,一遇机会就会重新开始。”

“那么,你要我啦?这次可是个好机会。”

她已经软弱不堪,迷迷糊糊地身子就滑了下去,她那低微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艾蒂安惶恐地把她搂在怀里。“你难受吗?”

她惊异地抬起身来说:“不,一点也不……为什么?”

但是,艾蒂安这一问惊破了她的梦。她拧着双手,惊慌地望着黑暗,又痛哭起来。

“怎么这样黑呀!天呐,天呐!”

这里不是麦田,也没有馨香的青草、歌唱的云雀,光辉灿烂的太阳;这里是被大水淹没的、倒塌的煤窑,是潮湿阴森的地窖,是臭气熏人的黑夜,他们在这里已经苟延残喘了许多天!感观的错乱更增加了这里的恐怖,她童年时代的迷信想法又被勾了起来,她想起了死去的老矿工“黑鬼”,又回到矿井来扭断那些干丑事的姑娘的脖子。“喂,听见没有?你听!”“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知道吗?是‘黑鬼’,……他就在那儿!你瞧,……他为了报复,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把所有的血都放出来了。他比黑夜还要黑……啊,可吓死了我!他就在那儿,你看!啊,可吓死我了!”

她浑身哆嗦着,不言语了。接着又低声说:“不,还是那一个。”“哪一个?”

“就是现在已经死了,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一个。”

她被沙瓦尔的影子缠绕着,胡乱地谈起他来,诉说跟他过的那种非人的生活。不是打就是骂,痛打完她以后,又抱着把她揉搓得要死。除了在让—巴特矿那一天他表现得有些温存。“我告诉你,他来了,他还不让我们在一起!……他又吃醋了……噢,你不要丢开我,千万不要丢开我!噢,你把他赶走!”卡特琳向上一蹿,搂住艾蒂安的脖子,用嘴寻找他的嘴,随即热切地亲吻起来。黑暗终于消失,她又看到了阳光,脸上又浮起作为一个情人的安详笑容。卡特琳肌肤裸露,身上的衣裤都已破烂不堪,艾蒂安感到她的肉体贴在自己身上,浑身一阵发麻,春情勃发,抱住了她。他们终于在这泥土的床上在这个坟墓的深处,度过了新婚之夜;这是出于生活的顽强的需要一定要在死前得到幸福的需要,最后一次创造生命的需要。他们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终于在临死的时候相爱了。

以后,再没有任何事情,安安定定的。艾蒂安仍然坐在原地,卡特琳躺在他的腿上一动不动。时间一点点流逝着。

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是在睡觉;后来他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她死了。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怕惊醒她。他在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第一个占有了她,并且可能使她怀孕,这种想法使他充满了深情。其他想法,比方说,和她一起出去的愿望,他们俩将来在一起的快乐,也不时地在他脑海里回荡,然而是那么模糊,好像睡眠时的气息。只是从他的脑子里轻轻掠过,他越来越衰弱,只剩下一点点力气,他慢慢抬起手来摸一摸她是否还僵直冰冷地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躺在他膝上。他已经坠入虚无缥缈之中,失去了地点和时间的概念。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连黑夜本身也看不到了,无疑地,在他的头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猛烈的凿击声越来越近;起初,他不过是疲惫得懒于回答,现在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像做梦似地看到卡特琳在他前面走着,听到她那清脆的木屐声。两天过去了,她仍旧在他的膝上,他还放心地感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那里,机械地抚摸着她。

艾蒂安突然感到一阵震撼。矿岩泥土滚到他脚前,许多人在叫喊。当他看到一盏灯的时候,他哭了。他盯着灯光,不住地眨着两眼,好像永远看不够似地望着黑暗中的这个红点。他被同伴们抬走了,并且撬开他紧闭的牙关灌了几匙汤。到了雷吉亚的巷道以后,他才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来——工程师内格尔,于是这两个互相卑视反抗的工人和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的头儿在他们内在的全部人性的激发中,互相搂住脖子,大哭起来。这多少世代的苦难,无比的悲伤,是人生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在井上,悲痛欲绝的马赫老婆在死去的卡特琳跟前接连喊叫着,然后长篇大套地,没完没了地哭诉起来。几具尸体都已抬上来,排列在地上,人们认为沙瓦尔是被坑道坍塌砸死的;一个童工和两个挖煤工,也是被砸得血肉模糊,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脑壳里已经没有脑浆,人群里的女人们一见,像发疯一样,撕抓自己的脸。扯破自己的裙子,人们让艾蒂安吃了点东西,习惯了一会灯光最后把他也抬出来。当人们看到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雪白的他出现时,都吓得躲开这个“老头儿”,浑身直打战。

马赫老婆也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停止了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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