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心,这一次我非要你的命不可。”沙瓦尔吼叫说。

艾蒂安两眼冒火,怒火满腔,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杀机,好像有一股热血阻塞在喉咙里。艾蒂安这时已经疯狂了。这种欲望在他那种遗毒的催促下,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于是他摇晃了几下扳下了巷道壁上的一块页岩,双手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朝沙瓦尔的脑袋砸去。

沙瓦尔没来得及向后躲避,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被砸得面孔模糊,脑浆迸裂,溅到了巷道上,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伤口喷出来。地上立刻形成一个血潭,映出安全灯朦胧的小星光。直挺挺的死尸倒在地上好像一堆黑煤渣,阴影笼罩着这个幽闭的地窟。

他打死人了,艾蒂安睁着大眼俯下身去看了看。完了,于是,他脑海里又混乱地浮现出他过去所做过的种种斗争,他曾多次同潜伏在他的肌体中的、他的家族长年累月积下的酗酒的遗毒进行过斗争,但终归徒然。酗酒对前辈的毒害已经足够了。然而,这次他只是饿昏了头,他看到自己行凶杀了人,不禁毛发直立,随后他又感到一种强者的骄傲。但尽管他受过教育,心里仍然浮起一种野性终于得到了满足的愉快。那个咽喉上扎了一个窟窿的被让兰杀死的小兵的形像又出现在他眼前。现在他也杀了人。

卡特琳直挺挺站在那里大叫了一声:“他死了!我的天。”“你心疼吗?”艾蒂安生气地说。

她结结巴巴地憋得喘不过气来,竟说不上话来。然后踉踉跄跄的扑到了他的怀里。

“啊,咱们俩也一块儿死掉吧!你把我也杀了吧。”

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希望他们也能死去,他同样紧紧地抱住她。然而,死并非那么容易,他们又松开了胳臂。

然后,卡特琳捂起两眼,脚下躺着这么一个尸首,实在无法生活。艾蒂安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拖到一边,扔到绞车道上,腾出这块小地方,他们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当他们听到尸体扑通一声沉入水里的时候,他们又惊恐起来,难道水已经灌满这个洞了吗?不久他们看到水又涨上来,冲进了巷道。

于是,一场新的斗争又开始了。水不停地、有规则地上涨着。他们点着最后一盏灯,它耗尽自己照亮着洪水的上升,起初浸到他们的踝骨,接着没到他们的膝盖。巷道是一个慢坡,他们躲到最上面,暂时得到几个钟头的喘息时间。

然而,大水又追上了他们,没到腰间了。他们站起来,脊背紧贴着矿岩,望着大水不住地涨啊,涨啊,涨啊,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已经再没有地方可退,等水一旦没过他们的嘴,也就算完了。他们挂起来的安全灯在晃荡的水波上洒下一层黄光。灯昏暗下去,它好像被随着大水一起增长的黑影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们只能分辨出一个不断缩小的半圆光圈,突然间,安全灯耗尽最后一滴油以后熄灭了,他们完全陷入了黑暗。他们再也别想看一眼阳光了,因为这是真正的黑夜,是他们将要长眠于其中的地下的永久的黑夜。

“他妈的!”艾蒂安暗自骂了一句。

卡特琳紧紧靠在艾蒂安的身上,低低地念叨着矿工们常说的那句话:“死神吹灭了灯。”她觉得好像坠入了黑暗的地狱之中。

然而,面对死亡的威胁,生活的热望又使他们振奋起来。他们本能地挣扎着,艾蒂安开始用安全灯上的铁钩使劲挖矿岩,卡特琳用手指帮助他挖。他们挖出了一个高台,低低的巷顶使他们抬不起头来,只好弓着背,垂着腿。坐上去,现在他们只有脚还泡在水里,感到冰凉,很快又感觉到踝骨凉得像刀扎似的,然后是小腿和膝盖,这种冰冷不断上升,简直无法止住。高台又湿又滑,加之挖得又不很平,他们必须用力坐稳才不致滑下去。他们已经被赶到这个巢穴里,连动都不敢动,即没有面包又没有灯光,又累又饿,这真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还要等多久呢?最使他们痛苦的还是黑暗,这使他们看不到死亡何时到来。灌满水的矿井没有一点动静。现在他们所感觉到的是一片深深的寂静,只有身下的大海,正从巷道底部无声地向上涨着。

他们身受种种折磨,这本当使他们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但现在的情况相反,能确切地估计时间,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周围总是那么漆黑,时间一点一点地过着,过得比他们想象得要快。他们还认为只有两天一夜,实际上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快三天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谁也不能下到这里来。他们不再抱任何得救的希望,他们想最后再敲一次求救信号,因为他们即使不被大水淹死,也要饿死的。那块石头却掉在水里了。再说,谁能够听到他们的信号呢?

卡特琳无奈地把十分疼痛的脑袋歪靠在矿层上。她立即又惊异地抬起来。

“你听!”她说。

艾蒂安起初觉得她指的是一直在上涨着的水的低微响声,想使她安心,就说了句谎话。“我的腿动弹的声音。”

“不,不,不是……你听,你听那边!”

她又把耳朵贴在煤层上,艾蒂安明白了,也听起来。他们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听到了三下从远处传来的十分微弱的有间隔的信号。他们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也许是煤层崩裂的声音吧,但他们还不敢相信。他们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敲回答信号。艾蒂安想出了一个主意。“你不是穿着木屐吗?脱下来,用鞋后跟敲。”

卡特琳敲起了矿工求救的信号,然后注意谛听,他们又听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三下。他们这样敲了无数次,每次都得到了回答。同伴们终于来了,同伴们在那里,他们激动得哭了,不顾失身掉进水里,互相拥抱起来。他们忘记了焦虑等待的痛苦,忘记了长时间呼救得不到回音的恼怒,他们心花怒放,爱情洋溢,仿佛拯救他们的人马上就能劈开矿岩把他们救出去。“哎呀!”“幸亏我在那里靠了一下脑袋!”卡特琳愉快地喊道。“啊!你的耳朵真好!”“我,我什么也没听到。”艾蒂安说。从这时候起,他们俩就轮班总有一个人倾听着,只要一听到信号,就立刻回答。不久,他们听到了尖镐的声音:人们正在挖一条坑道。他们一点声音也没放过。

他们的欢乐又消沉下去。虽然他们强颜欢笑我骗你,你骗我地互相宽慰,两个人却又都逐渐失望了。起初,他们互相作着种种解释:在煤层中向下挖坑道的人们显然是从雷吉亚来的;也许在挖几个坑道,因为他们听出有三个人在挖凿。后来,他们不怎么说话了,最后,当他们算计出同伴们还离得很远时,就一声不响了。他们虽然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不停地思索着,同伴们绝对不会很快地来到,等人们挖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遍了。但还是计算着日子,计算着一个工人要挖通这样大一块矿岩需要多少时间。两个人不敢再交谈,唯恐这样反会增加痛苦,只是毫无希望地用木屐笃笃地敲着矿岩,机械地求救,回答呼号,告诉人们他们还活着。

一天,两天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底下呆了六天。水不涨也不落一直停在他们膝盖处,他们的腿在冰凉的水里已经泡得麻木了。他们坐在滑溜的矿岩上,隔不一会儿就得用力直直腰。他们本来可以蜷起腿来呆上一个钟头,但保持那种姿势太难受,窝得两腿抽筋,空气被水挤得越来越使他们感到憋闷,好像被扣在钟里面一样。煤层上的尖碴刺着他们的脊背;为了避免碰破脑袋,总得弯着脖子,把脖子窝得酸疼。

鸣,听到一群牲口在下冰雹的时候狂奔乱窜一样,他们的嗓音低而沙哑了,听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起初,卡特琳饿得要命,发出短促的呼吸,肠胃像用钳子拧一样。两只手在胸口上乱抓,她不住地呻吟,令人听了心如刀割。艾蒂安也受尽了同样的折磨,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碰到一块半腐烂的坑木,就把它捻碎,递给卡特琳一把。两天光景,他们就靠这块烂坑木活命。她贪婪地吞了下去。他们把这块坑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就去弄别的坑木,他们真后悔不该把烂坑木都吃光,因为其余的坑木还很结实,纤维扭不断。帆布衣服又嚼不烂,他们更加饥饿难忍了,使他们十分气恼。还是艾蒂安腰间系着的一条皮带稍稍解了些急;他用牙把皮带咬成碎块,卡特琳慢慢嚼碎使劲儿往下咽。后来,皮带也吃完了,他们不得不又吃自己的帆布衣服,几小时几小时地嚼着它,这样,牙不闲着,使他们感到好像在吃东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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