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也不知道捱过了多少个钟头,他只知道黑茫茫一片动荡的大水又涨到了通风夹道的洞口。起初,不过是一条细线,像一条长蛇,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一个向前蠕动的脊背。这个怪兽的脊背不断地扩大,企图抓到他们。不久水就到了他们身边,年轻的姑娘仍在熟睡,她的脚已经沾到水了。艾蒂安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她。她完全沉湎于无忧无虑之中,也许正梦见在明媚娇艳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要是现在让她回到现实之中,岂不太狠心了吗?再说,往哪里逃呢?他四处张望,后来他想起绞车道来,这倒是一个出路。这部分矿脉的绞车道和通向上一层罐笼站的绞车道连着。他决定让卡特琳尽可能多睡一会儿,他望着洪水向前逼近,等着不得已的时刻的到来。最后他把她轻轻扶起来,姑娘不觉全身一凛。“啊,真是的!我的天!……天呐,水又来了!”想起又面临着死亡,她就大叫起来。

“别担心,放心吧!我们一定能过去。”艾蒂安轻声对她说。他们弯着腰,要到绞车道去,因此水又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他们重又在完全用坑木支撑着、一百多米长的黑洞里开始了更危险的攀登。在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上面的煤车滑下来就会把他们砸成烂泥。因此,他们想拉过钢缆,拴在下面的一辆煤车,但是,钢缆根本拉不动,大概是被什么卡住了。他们不敢利用横挡在路上的钢缆,只好冒险用手抓住光滑的木头往上攀登。当两手已经磨破的卡特琳往下一滑时,在后面的艾蒂安就用头顶住她。突然间,他们碰到横挡在绞车道上的一根折断的坑木。哗啦一声,一堆土塌落下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能再上了。幸而旁边有一个豁口,于是他们转到另一条巷道里去。可是他们愣住了,前面出现了一缕微弱的灯光。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向他们喊道:“又是一些和我一样笨的聪明人!”

他们认出是沙瓦尔,跟他一起走的两个同伴被砸破了脑袋,死在半路上了。崩塌的泥土堵住了绞车道,他被困在了那里。他虽然臂肘上也受了伤,但还是大胆地爬回去拿了同伴的安全灯,并且把他们身上的三明治也翻出来拿走了。他刚刚离开,最后一阵坍塌就在他身后把巷道堵死了。

他一见突然钻出两个人来,立刻打定主意要敲碎他们的脑袋,绝对不和他们分食自己的口粮;当他认出了是艾蒂安和卡特琳时,便消了气,奸笑起来。

“啊,卡特琳!原来是你呀,你把鼻子碰破了,还想和你的男人在一起呀,好!好!咱们一块乐乐吧。”他装作没有看见艾蒂安。卡特琳紧紧靠到艾蒂安身上,他用胳臂保护着她,冤家狭路相逢,艾蒂安心里直翻腾。但是他只好应付这种局面,他像一个钟头之前才分手的好朋友那样问沙瓦尔:“能不能从掌子面上过去?你到里边看过没有?”

沙瓦尔依然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哼!别扯淡了!从掌子面上过去!掌子面也塌啦,我们完全是夹在老鼠夹子里了,是在死胡同里……不过,假使你是个潜水能手的话,你可以从绞车道退回去。”

实际上,退路已被切断。水仍在上涨,他们听得见汩汩的水声。沙瓦尔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老鼠夹子,这段巷道前后都被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三个人都被堵在里面了,没有任何出路。“你想留在这儿吗?”沙瓦尔又讥讽地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假使你不惹我,那我不惹你就是了。这里还容得下两个人……我们俩很快就会看到谁先饿死;除非有人来救我们,不过我看不大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年轻人又说:“我们敲一敲看,也许会有人听到。”

“给你,你自己用这块石头敲敲看吧,我已经敲腻了……”艾蒂安拿起那块已经被沙瓦尔敲碎的沙石,在矿层上敲起来,发出长长的笃笃声,然后他把耳朵贴在矿层上谛听,这是矿工在井下遇险时发出的求救信号,表示他们在某个地方。他坚持不懈地重复这样敲了无数次,始终没得到任何回音。

这时候,沙瓦尔漫不经心的安排着他的小家当。他先把三盏安全灯摆在墙根,点着一盏,其余的留着以后慢慢用。

然后他把两块三明治放在一块坑木上,这是他的口粮,如果他省着吃,足够他维持两天的。他回过头去说:“卡特琳,我告诉你,你要是饿极了的话,这儿有你一半。”

年轻姑娘一声不响。真是不幸到了极点,她又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

可怕的生活开始了。艾蒂安按照沙瓦尔的话,把自己的安全灯熄灭了,因为这是不必要的耗费,两个人离开几步远坐在地上;他们陷入沉默谁也不开口。卡特琳躺在年轻人的身边,她看到旧情人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心里很不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只听到不住上涨的汩汩的水声,同时,不时从远处传来回声和低沉的震动,预报着矿井的最后毁灭。

安全灯没油了,只能打开另一盏点上,他们害怕引起瓦斯爆炸,犹豫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宁肯马上炸死也不愿待在黑暗里。事实上这里并没有瓦斯,并没有爆炸。他们又躺下,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溜过。沙瓦尔决定吃东西了,他切了半块三明治,尽量不一下子吞下去,慢慢地嚼着,一种声音惊动了艾蒂安和卡特琳,他们抬起头来。饿得十分难受的卡特琳和艾蒂安,望着他一个人吃。“你真的不要吗?”沙瓦尔带着挑逗的神气问推车女工。“你这可不对!”

她的胃像刀割似的,痛得她眼里噙满泪水,她恐怕自己克制不住,便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他一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身旁,又产生了旧日的那种疯狂的欲望。她从沙瓦尔招呼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她非常熟悉的那种妒火,在过去他举着拳头向她扑来,诬赖她跟娘家的房客干过丢脸事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她知道沙瓦尔想干什么,早晨他就引诱过她;但是,她害怕,她不愿再回到他那里去,因为那样会使两个男人在这个将要埋葬他们的狭窄地窟里互相拼起命来。天呐,难道他们临死还不能友好相处么?

艾蒂安宁肯饿死也不向沙瓦尔要一口面包吃。单调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慢慢过着,没有一点希望。现在更加沉静了,永远过不完的时间显得更加漫长,他们被围在这里,已经一整天了。第二盏安全灯暗淡下去,又点上了第三盏。

沙瓦尔又开始吃第二块面包了,他咆哮说:“笨蛋!快来呀,”艾蒂安为了不使卡特琳为难,便转过身去。卡特琳哆嗦了一下。后来,他发现卡特琳一动不动,就低声向她说:“我的孩子,去吧。”

这时,卡特琳眼里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停地哭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都感到疼痛。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艾蒂安站起来,来回踱着,徒然地敲着矿工求救的信号,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不得不挨着这个死对头,连两个人想离远一点死都办不到!他简直气坏了。刚走上十来步他就得转回来,回来又要碰到这个男人。

还有这个苦命的姑娘卡特琳,在地底下他们还要争夺她!她属于活到最后的人。假若自己先死,这个男人还要把她抢占去。他两次向矿岩扑去,好像要用拳头把它砸开。时间一点钟又一点钟地捱着,没完没了,令人厌恶的男女混杂的情况,共同呼出的浊气,排泄的粪便,所有这些越来越让人难于忍受。

又一天过去了。沙瓦尔坐在卡特琳身旁和她分吃着最后的半块面包,他出于顽固的嫉妒,非当着艾蒂安的面重新占有她不可,沙瓦尔轻轻地抚摸着、玩弄着卡特琳,要她为每一口面包付出代价,卡特琳痛苦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卡特琳已经精疲力尽,只好任他摆弄。但当他要和她胡闹时,她却挣扎着说:“滚开,哎呀!你压死我了!”艾蒂安浑身颤抖着,不看他们。额头顶在坑木上,突然他又转过身来说:“放开她,他妈的!”

“这是我的女人,”沙瓦尔说,她还是属于我的。

他说着又紧紧地抓住她搂住,故意挑衅地把嘴上的红胡子压在她的嘴上,接着说:“我说,我们痛快痛快!请你站到那边看着。躲我们远点!”

艾蒂安的嘴唇都气白了,他叫道:“我就掐死你!你要是不放开她。”

沙瓦尔倏地跳起来,他从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听出艾蒂安确实要动真的了。他们在这不久就要并肩长眠的地下,又展开了旧日的争斗。他们好像还嫌死得太慢,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一个马上让位。这里地方太小了,连拳头都伸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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