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井底下,水已经齐腰了,被遗弃的遇难者恐惧地呼叫着。急流奔泻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听到井壁最后塌陷的响声,感到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尤其是关在马厩里的那些马的惨叫,这些将被屠宰的牲畜发出的死亡的哀号,更使他们心惊肉跳,恐怖而难忘。

老穆克放开了“战斗”。这匹老马站在那里,瞪着大眼,浑身颤抖,直勾勾地盯着不断上升的水面。穹窿下的三盏灯放射着微弱的红光,可以看到绿色的洪水在上涨,罐笼站很快就灌满了水。后来当它觉得冰冷的水浸透了它的皮毛时,突然蹬起四蹄疯狂地跑起来,消失在一个运煤的巷道里了。

随后,人们随着这头牲畜,各自逃命。

“在这里毫无办法!”老穆克嚷道。“到雷吉亚那边看看去吧。”假使在通路被截断以前能够跑到雷吉亚,就可以从这个临近的旧矿井逃出去,他们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一齐向那里跑去。二十个人你争我抢,争先恐后地跑着。他们高举着安全灯,以防被水淹灭。他们和洪水搏斗着跑了二百米,所幸巷道是一个慢上坡,越来越高,水并没有没过腰。已经泯灭的信仰又在这些狂乱的心灵里复活了,他们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地神为了报复才放出了这么多的血来淹人的,他们祈求地神保佑。一个老头向外弯着大拇指,同时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已经忘记的经文,以安抚矿里的恶魔。

然而,他们跑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意见发生了分歧。

在这里耽误了一阵工夫,马夫想往左走,其余的人则一口咬定往右边走更近。

“哼!关我什么事!你们想死就去吧,我,我从这边走。”沙瓦尔粗暴地嚷道。

有两个同伴跟着他向右边走了。其余的人继续跟在老穆克的后面跑着,因为他是在雷吉亚长大的。不过,他们已经晕头转向,连老穆克自己也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往哪边拐,面前交叉的巷道好像乱线头。每到一个岔路口,他们犹豫不决,停半天才能拿定主意。

艾蒂安被卡特琳拖住了,落到了最后面,她由于又累又怕已经瘫软无力。他原想跟沙瓦尔向右走,觉得那条道是对的,但是,还是冒着死在井下的危险,同沙瓦尔分开了。人群在继续溃散,又有些同伴分出去了,现在跟着老穆克的只剩下七个人了。艾蒂安看到年轻姑娘支撑不住,就对她说,“搂住我的脖子,我背着你走。”

“不用,别管我了,”卡特琳低声说,“我不行了,我真想立刻死了才好。”

艾蒂安不顾她怎样反对,还是要把她背起来,他们落在后面有五十米远,正在这个时候,一块巨大的岩石落下来,堵住了巷道,把他们和其余的人隔断了。大水已经浸透了矿岩,他们不得已又退回去,都在倒塌。他们也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完了,只好放弃从雷吉亚出去的念头了!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到最高的掌子面上去,或许等水落下去以后,有人会来救他们。后来,艾蒂安认出了纪尧姆矿脉。“好!”

他说,“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现在什么也不怕了!他妈的,原来我们走对了;……听我说,咱们一直走,从通风夹道爬上去。”

水不停拍击着胸口,他们走得很慢。只要有灯就有希望,他们吹灭了一盏安全灯,以便节省灯油,等另一盏灯快没油的时候再用。他们到了通风夹道,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响声,接着远处传来呼呼的响声,难道同伴们也被截断又折回来了?他们回过头去。一阵风暴逐渐逼近,溅起一片水花。

随后,他们看见从黑暗中跑出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从夹住它的坑木中间拚命往外挤,想奔到他们跟前,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禁惊叫起来。原来是“战斗”。它奔出罐笼站以后,沿着漆黑的巷道疯狂地疾跑。它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年,仿佛十分熟悉这个地下城市的道路;而且在这永无天日的井底下,它的眼睛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它不停地跑着,时而低头,时而蜷腿,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地下的羊肠小道。道路一条接着一条,分出许多岔道,但它毫不犹豫。它要跑到哪儿去呢?也许跑向斯卡普河边它所诞生的磨房,跑向它模模糊糊记得的、像悬挂在空中的大灯笼似的太阳,跑向年轻时代的幻景。它那牲畜的记忆苏醒过来了,它要活下去,要重新呼吸草原上的空气这种强烈的欲望促使它一直向前跑,直到找见那个在温暖的太阳之下的光明的出口。这个矿井害得它不见天日,现在又打算要它的命了,洪水追赶着它,抽打着它的大腿,咬着它的臀部。于是一股反抗的怒火赶走了它旧日的温驯。但是它越往里钻,坑顶越低,坑壁越凸出,巷道也就越窄。坑木碰破了它的皮,剐掉了它四肢上一块块肉。矿井似乎在从四面八方压挤它,企图把它夹住,压死。它照样飞跑着。

战斗向前蹬踏着奔驰到艾蒂安和卡特琳近前,他们看到它被矿岩夹住了脖子,弄伤了两条前腿。它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几米,但它的肋部被巷道四面挤住,过不去了。

大水眼看就要把它淹没了,它伸着血淋淋的脑袋,瞪着两只困惑的大眼,仍在寻找出路。它像别的马在马厩里临死的时候一样悲号起来,发出垂死的粗长的喘息。这匹动弹不得、遍体鳞伤的老牲畜,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挣扎,这是可怕的垂死挣扎着。它那遇难的惨叫一直不停,水没到它的鬃毛了,它伸着张开的大嘴,叫得越发凄厉。水不停地灌入它嘴中,最后,好像一只大木桶灌满水一样,咕嘟一声,接着是一阵死寂。

“啊!你带我走吧,我的天!”卡特琳呜呜咽咽地说。

“啊!”我的天!我不想死,带我走吧!我不想死……带我走吧!我怕极了。”

她看到了死亡。竖井坍塌,矿井被大水淹没,都没有“战斗”临死时的这种嘶叫使她更加感到恐怖。她耳朵里嗡嗡响着,总是听到这种声音,这声音使她浑身战栗。“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水已经齐到肩膀了,现在情况十分危险,艾蒂安一把将卡特琳抱住,爬上了通风夹道。因为她已经抓不住坑木。她有三次几乎从他手里滑脱,落入后面咆哮着的大水里。他必须帮助她往上爬,他们爬上第一个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巷道以后,稍微喘了一会儿气。水又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再往高处爬。就这样,大水也紧跟着他们从一层巷道升到另一层巷道,迫使他们一个劲地往上爬,一直往上爬了几个钟头。到了第六层巷道时,他们看到水面好像不动了,这短暂的缓和,使他们充满了希望。突然水涨得更凶猛了,他们不得不再爬到第七层巷道,第八层巷道。当他们到了第九层巷道以后,已经无路可逃,两个人不安地望着大水一寸寸地上涨,假使再不停止,他们就要和那匹老马同样下场,被挤在坑顶,嗓子里灌满水被活活地淹死!山崩地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时刻不断,整个矿都震撼着,它的细小的内脏,被灌满的大水胀裂了。空气被挤到巷道的尽头,越聚越密,越压越紧,钻进矿岩的缝隙和翻乱的泥土中间,不断发生猛烈的爆裂声。这是洪水沧海变桑田、倾覆大地的古代的战争的余威。这是地下灾变的可怕的喧嚣。

卡特琳被这种丝毫不停息的崩塌倾覆吓得魂不附体,合起双手不住地反复念叨:“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艾蒂安安慰她说水已经不涨,他们已经跑了足足有六个小时,快有人下来救他们了。他们已经弄不清确切的时间了。艾蒂安说跑了六小时,完全是随便说的,实际上,当他们经过纪尧姆矿脉往上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天了。

他们俩哆嗦着安顿下来,浑身透湿,艾蒂安看到她光着两脚,就脱下自己的木屐,逼着她穿上。卡特琳顾不得害羞,脱下裤子和上衣拧了一拧水,然后又穿在身上蒸干。现在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了,他们把灯芯往下捻了捻,只留下长明灯似的一点点光亮。这时候,两个人都感到饥饿难熬,他们的肠胃拧得生痛。发生灾祸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拿出三明治,发现已经被水泡成烂糊糊了。在此以前,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卡特琳让艾蒂安吃,艾蒂安不吃,弄得卡特琳发了火才吃下去。卡特琳已经精疲力尽了,吃过东西就躺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艾蒂安无论如何睡不着,两手支着额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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