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们先走吧!”格雷古瓦先生说,“随后就去,我们要到矿工村去转转……你们走吧,我们将会和你们一块儿赶到雷吉亚的。”

格雷古瓦先生跟随在妻子和赛西儿的后面上了车,当另一辆马车沿着运河疾驰而去时,他们的马车慢慢地爬上通向矿工村的斜坡。

当地人都在谈论不幸的马赫一家,尤其是扎查里的死,表现出极大的怜悯,因此,他们觉得,做一点善事对这次远游很有意义。他们并不可怜他父亲马赫,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屠杀士兵的强盗,应该像恶狼一样被打死。至于母亲,却使他们非常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失去丈夫,跟着又死了儿子,女儿在井下恐怕也只是一具死尸了,更不用说她还有一个残废的老公公,一个在罢工期间饿死的小女儿,一个被塌方砸坏了腿的瘸儿子。虽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家子遭点不幸也是罪有应得,但为了显示他们的宽容与慷慨,略表一下善心,亲自给马赫家带来了一分布施:在马车的坐凳下面,放着两个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

一个老太太告诉车夫马赫家的住址是第二排房子十六号。格雷古瓦一家人拿着包袱下了车以后,叫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房子里发出空洞洞的回声,好像是一个阴森冰冷、死光了人而久无人住的人家。后来又用拳头捶门,还是没人回答。“一个人也没有,真讨厌!”赛西儿失望地说。“这些东西怎么办?”

突然间,邻居的门开了,勒瓦克老婆走出来。

“噢!是老爷和太太呀,小姐千万请您原谅!请不要见怪,……您想找我们的邻居吗?她不在家,她在雷吉亚……”

勒瓦克老婆滔滔不绝地述说了马赫家的事。说邻居间应该互相帮助,自己为了使亨利和勒诺尔的母亲能够脱身到矿井去,把这两个孩子留在了自己家里。勒瓦克老婆一眼看到了那两个包袱,于是就说自己可怜的女儿也成了寡妇,她两眼闪着贪婪的目光哭了半天穷。后来,她带着犹豫的神气低声说:“我这儿倒是有钥匙。如果老爷和太太一定要进去……老爷爷在家里。”

格雷古瓦夫妇一愣,呆望着勒瓦克老婆。心想:可是刚才没有人答应呀,家里怎么可能有人呢?难道他睡着了?勒瓦克老婆拿定了主意,把门打开了,他们向里面一看,立刻愣在门口了。只有长命老一个人在屋里,他直瞪着两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壁炉前面的一把椅子上。从前使屋子里稍有些生气的布谷鸟木钟和油漆的杉木家具都不见了。在他周围,屋子显得更加空空荡荡了。在不协调的淡绿色的墙上,只剩下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咧开红嘴唇官气十足地露出慈爱的微笑。老爷子动也不动,阳光照射进来,他却连眼皮也不眨,就像傻子一样,对这些人进来置若不闻。他脚前放着一个灰盘,仿佛是给猫盖屎用的。

“请不要见怪,他不太礼貌。”勒瓦克老婆十分恳切地说。“他到今天已经十五天不说话了,大概是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这时候,长命老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翻上来,紧跟着在灰盘里吐了一大口粘糊糊的黑痰。这是他从自己的肺里吐出的煤。炉灰已经被痰湿透了,变成了煤泥,随后他又一动不动了。除了偶尔吐一口痰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

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不舒服恶心,但仍然想说几句亲切和宽慰的话。

“喂,您冻着了吧,我的好人?”格雷古瓦先生问道。

老爷爷两眼望着墙,毫无反应。房间里又陷入沉闷的寂静。“应该让他们给你熬点热汤喝。”格雷古瓦太太跟着说了一句。他仍然一句话不说地保持着僵硬状态。

“我说,爸爸,”赛西儿低声说,“人们早就说他残废了,可是,我们好像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没有说下去,显出为难的样子。她把一块熟牛肉和两瓶葡萄酒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打开第二个包,从里面取出一双大皮鞋。这是他们专门送给老爷爷的,她一只手拿着一只大鞋,看到这个可怜人的两只肿胖的脚可能永远也不能再走路了,不知怎么办好。

“这双鞋拿来得太晚了,是不是,我的好人?”格雷古瓦先生为了打破僵局,接着又说。“没关系,总会有用的。”

长命老没有回答,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再也听不见了,他面无表情,如同一尊石雕般冷峻可怕。

赛西儿悄悄地把鞋放在墙边。尽管她小心翼翼,鞋钉还是发出了声音;这双大鞋在这个房间里成了多余的东西。

“算了吧,他连句道谢的话也不会说的!”勒瓦克老婆大声说,同时十分羡慕地向皮鞋瞥了一眼。“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无非是给瞎子点灯——白费蜡。”

她继续说着,想方设法要把格雷古瓦夫妇拉到自己家里去,好让他们在那里动一动恻隐之心。她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便向他们夸奖起亨利和勒诺尔,说他们是多么的聪明伶俐,如天使般可爱,会告诉老爷和太太想要知道的一切。

“你也来一会儿好吗,小女儿?”正盼望离开的父亲说。

“好,我随后就去。”她回答说。

赛西儿一个人留下来同长命老在一起。她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满是煤痕、面色如土的四方面孔呢?她之所以呆若木鸡、浑身战栗地留在那里,是因为她看着这个老人面熟。她忽然想起来了,她仿佛又看到一群吼叫的人把她团团围住,又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认出他来了,就是他。她望着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这个残废的工人,虽然年岁很大,两只手却很结实,全身的力量都在手腕上。长命老似乎已醒过来,并且也呆呆的端详着赛西儿。他的双颊涨红了,流出一丝黑口涎,嘴神经质地抽动着。两个人都被吸住了,面对面地注视着。她,祖祖辈辈养尊处优,安逸自在,因而保养得满面红光,又胖又嫩;他,从父到子一百多年忍饥挨饿,辛勤劳苦,以致悲惨可怜,腿脚胖肿,好像一头累垮的牲口。过了十分钟,格雷古瓦夫妇不见赛西儿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又回到马赫家来,他们的女儿脸色青紫地躺在地上,被掐死了,脖子上还留着红色的大手印,他们顿时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长命老两腿僵硬,站立不稳,跌倒在她的身旁没能立起来。他瞪着两只大眼,呆呆地望着进来的人,两手还弯着。他在跌下去的时候,把灰盘砸碎了,弄得遍地是灰,黑色的痰泥溅了一屋子。那双大皮鞋却依然安然无恙地在墙边摆着。没有人能搞清事情的确切经过。赛西儿为什么到他跟前去?长命老像被钉在椅子上一样不能动,怎么能够抓住她的脖子?很明显,长命老在抓住她以后就没有松手,一直用力掐住她,使她喊不出来,直到她断气,并且跟她一起倒下去。在仅隔一层板壁的邻家也没能听到一声呻吟,一点声音。只能认定是长命老突然精神失常,看到姑娘白白的脖子,而产生了一种不可理解的杀人欲望。这个残废的老人,一直反对新思想,一辈子老实善良,像一头驯服的绵羊,现在竟会干出这种野蛮的事来,真是令人不解。这种怨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从他的内心深处冲到他脑子里去的呢?由于恐怖,人们把这件事归结为无意,说这是一个傻子所犯的罪。

这时,格雷古瓦夫妇跪在地上,悲痛欲绝,呜呜地哭着,赛西儿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不惜把全部财产都花到了她的身上;她睡觉的时候,他们去看她都要踮起脚走;他们总觉得她保养得不够好,长得不够胖!没有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下子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勒瓦克老婆惊谎地喊起来:“啊!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个老东西干的这是什么事呀?……马赫老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您说,我是不是该赶紧去找她?”

赛西儿的父母已失去感觉,没有回答。“怎么样?我看就这样吧……我去了。”

全矿工村都惊动了,已经有一群人挤在门口,但是,勒瓦克老婆在出去之前又打量着那双皮鞋。说不定会有人把鞋偷走的,再说,马赫家再也没有男人穿这双鞋了。她看这双鞋布特鲁穿着大概正合适。于是,她悄悄地把鞋带走了。

在雷吉亚,内格尔陪着埃纳博夫妇等候着格雷古瓦一家,却久久不见回来。内格尔从井下上来,向他们作了详细地叙述:今天晚上就可以挖到埋有人的地方,不过,直到现在再没听到信号声。从里面拉出来肯定都是死尸。在工程师身后,马赫老婆坐在一根木头上,当勒瓦克老婆跑来向她叙述她家老爷爷干的好事时,她听的脸色煞白,然后她只是不耐烦而又生气地使劲甩了一下手,就跟着勒瓦克老婆走了。

太可恨了!可怜的赛西儿那一天是那么活泼,一个钟头以前还那么欢蹦乱跳的!埃纳博太太昏了过去。埃纳博先生只好把妻子送到老穆克的小屋子里去呆一会儿。他用笨拙的手给她解开衣服,从胸衣里散发出麝香的香味,使他心慌意乱。内格尔听说了赛西儿的死而大为震惊,他的这门亲事完了,埃纳博太太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了他。丈夫望着他们抱头痛哭,心中的一个忧虑不觉冰释。这桩不幸倒解决了问题,他宁肯让侄子留下来,否则,他真怕她老婆会跟车夫搞到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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