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勒矿井的所有的出入口都被封锁起来了。六十名士兵拿着松把守着惟一能够出入的门口,从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可以通到煤处。更衣室和监工室的门都在这个过道里。上尉命令六十名士兵分成两排,背靠墙站着,防止从后面受到攻击。起初从矿工村赶来的那群矿工最多不过三十来人,远远地站在那里乱哄哄地不知商量着什么。

马赫老婆是头一个赶来的,她头发也没来得及梳,只在头上胡乱系了一块手帕,怀里抱着熟睡的艾斯黛,狂热的声音一再嚷道:“谁也别想进去,任何人也不准出来!把他们统统憋死在里头。”

马赫赞同他妻子的意见。这时老穆克正从雷吉亚赶来上班。人们不放他过去,他争辩着,说他的马得吃燕麦,它们可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的。并且,有一匹马死了,还等着他去安排把它从井底下弄出来呢。艾蒂安替老马夫解了围,士兵们也放他走上竖井。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正当罢工的人群逐渐增加,危险越来越大的时候,楼下的一扇宽阔的大门打开,几个人抬着死马走出来。把它丢在融化的雪水里,尸体仍然用绳网紧紧地裹着,这种情景使罢工的人群非常痛心。

他们竟让抬马的人又返回去关上了门,谁也没去阻挡。大家看到僵直地弯在肋旁的马头,认出了那匹马。于是响起一片低语声。“是‘小喇叭’吧?是‘小喇叭’。”

的确是“小喇叭”。它自从到了井下以后,总是闷闷不乐,没有一点精神干活儿,好像是由于见不到阳光心里痛苦难忍似的。一直过不惯井下的生活,矿里马群的长老“战斗”,虽然很友爱地啃它的脖子给它搔痒,用自己的肋部亲热地蹭它,以便把自己十年矿井生活忍耐顺从的性格传给它一点,但是始终没起作用。这种爱抚反而更增加了“小喇叭”的愁苦。每逢它们相遇,互相喷鼻息的时候,总像是在各自悲叹。老伙伴在黑暗中的知心话,使它的皮毛不住颤抖。老马悲叹已经回忆不起过去,小马则悲叹往事难于忘怀。

它们并肩住在马厩里,埋首在同一个食槽中,鼻息相通,不断地交换着关于光天化日的梦想:光明的大道,浓绿的草地,无穷无尽的灿烂阳光。后来,当“小喇叭”浑身浸透汗水,卧在草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战斗”伤心地嗅着它,打着短促的鼻息,似乎在呜咽哭泣。它感到“小喇叭”的身体逐渐变凉了,是煤矿夺去了它最后的一点欢乐,这个从上面的世界下来的朋友,身上带着新鲜的香味,使它回忆起过着野外生活的无拘无束的青年时代。当它发现“小喇叭”不再动弹的时候,吓得嘶叫起来,拽断了缰绳。其实,老穆克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告诉过总工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才不关心一匹病马呢!那些先生们不大愿意挪动马。现在他们只好把它弄出来了。昨天,马夫和另外两个工人用了一个钟头的工夫把“小喇叭”捆好,套上“战斗”,把它拖到罐笼站。这匹老马拖着死去的伙伴,慢慢地走着,它痛苦地摇着脑袋,听着屠宰场所等着的这块死肉在地下拖拉的磨擦声。

它必须穿过一条很窄的巷道,因此它战战兢兢地唯恐擦破死伴的皮肉。当到了罐笼站把它解下来的时候,它用忧伤的眼睛望着升罐的准备工作:死马被推到积水坑上面的木板上,把绳网系在罐笼底下,最后,装罐工拉了上肉的信号。它仰起脖子,望着“小喇叭”的尸体由慢而快地飞到这个黑洞的上面,消失在黑暗中,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是完了,伙伴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它的脖子依然伸着,或许是它那模糊的畜生的记忆力又想起了地上的事情了。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可怜地被这样捆成一堆,从这里送到上面去的。于是它的四条腿不寒而栗,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马厩,从远处田野上吹来的风使它感到窒息,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矿工们站在贮煤场上,忧郁地望着“小喇叭”的尸体。

其中一个女人低声说:“又是一个,谁想这样,谁就下去!”

正在这时,从矿工村又涌来一群人,勒瓦克走在前,后面跟着布特鲁和他老婆,勒瓦克喊道:“打倒博里纳日人!我们这里不要外国人!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人们一齐冲向前去,艾蒂安不得不把他们拦住。他走到上尉跟着,这是一个刚满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瘦高身材,脸上带着坚决冷硬的表情。艾蒂安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想尽力争取他的信任,也希望自己的话能对他有所触动,既然大家都是兄弟,为什么要进行无情的屠杀呢?难道正义不在矿工这一边吗?听到“共和”两个字,上尉神经质的一动,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强硬态度,粗暴地说:“走开!不要逼我开枪。”

艾蒂安接连又作了三次努力。同伴们在他身后怒吼着。

有人说埃纳博现在在矿上,人们说要牵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井下去,看他自己是否会挖煤。然而,这是谣传,矿上只有内格尔和丹萨尔,他们俩只在收煤处的窗口露了一下面。

总工头站在后面,自从他跟皮埃隆老婆的事情被人撞见以后,他就再也神气不起来;工程师带着轻蔑的微笑,大胆地用他那两只锐利的小眼睛从人群中扫过,既看不起这群人,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在一阵阵斥骂中,他们不见了。在他们原来出现的地方,只剩下苏瓦林那美女般的面容。他正在上班,自从罢工以来,就不再说话,一天也没有离开自己的机器,从他暗淡的却闪出钢铁般亮光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他只是终日沉湎于一个固定不变的想法。

“走开!”上尉又叫喊道。“我什么也不想听,我既然受命保护矿井,就一定会保护它……你们不要去逼我的弟兄们,否则我会让你们后退的。”

尽管他的声音很坚决,但当他看到矿工越来越多,心里不禁越来越惊慌失措,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了。要到中午才有人来接替他,他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刚派了矿里的一个徒工到蒙苏去求援。

回答他的是一片怒吼:“打死博里纳日人!打死外国人!……在这里要由我们自己当家做主!”

艾蒂安绝望地退了回来。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决一死战。这时罢工者已近四百人,附近各矿工村的人也全部出动,而且还在源源不绝地向这里涌来,人群向那小股军队冲去,于是他不再阻拦同伴们。大家齐声喊着同样的口号,马赫和勒瓦克愤怒地对兵士们说:“你们快躲开!我们不是冲你们来的,快躲开吧!”

“这跟你们毫无关系,”马赫老婆也说,“请让我们来管我们自己的事。”

站在马赫老婆后面的勒瓦克老婆言辞更为激烈,她叫喊道:“难道非得吃掉你们才能放我们过去吗?快滚!”

人群中还可以听到丽迪的娇嫩嗓音,她和贝伯也挤到最密的人群中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你们这群臭当兵的!”

卡特琳站在几步以外听着,看着,被这个激烈场面惊呆了,倒霉的命运又让她卷入其中。难道她受的苦还少吗?她犯了什么过错,不幸竟一点儿不肯放过她?一天前,她还一点不理解罢工的人们的愤怒,认为人们的罪已经够受的了,为什么还去找罪受呢;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想到了艾蒂安以前每天晚上讲过的那些话,她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止的恨,现在她尽力要想听到艾蒂安在这个时候对士兵们说些什么。艾蒂安把士兵们也看作是同伴,叫他们千万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从人民中间来的,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坚决反对剥削穷人的人们。

正在这时,人群里发生了一阵长时间的骚动,然后钻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原来是瘦得可怕的焦脸婆,她张开胳膊伸长脖子,焦急地跑来,几绺灰白头发散乱地耷拉在脸上,正好遮住她的眼睛。

“他妈的,我可赶到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嘀咕,“皮埃隆这个叛徒把我关在地窖里了!”

她没停脚,向军队直扑过去,张着嘴巴大骂起来:“你们这群坏蛋!你们这群流氓!给当官的捧臭脚的,就敢欺负穷人!”这时,其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骂声不绝于耳。有几个人还喊着:“士兵万岁!把当官的扔到矿井里去!”但不久就只剩下一个喊声:“打倒红裤子!”这些士兵听到友爱的劝告和兄弟般的呼吁,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听到这一连串的粗暴言语,仍然冷冰冰地不为所动。上尉在士兵们后面的拔出了军刀,可是人群越逼越近,真有把士兵们挤死在墙上的危险,于是上尉下令架起刺刀,士兵们服从命令,于是两排锋利的刺刀对准了罢工者的胸膛。

“哼!无耻的饭桶!”焦脸婆一边后退一边叫嚷道。

但是人们又涌回来,没有人把死放在心上。妇女们争先恐后猛扑上去,勒瓦克老婆和马赫老婆同时喊着:“动手吧!你们杀吧!我们要求的是我们的权利!”

勒瓦克用手抓住三把刺刀使劲摇撼着,拉着,毫不畏惧,他拼命想把刺刀夺过来;因为怒气冲天,力气大增,他拚命扭着刺刀。这时在他旁边的布特鲁后悔自己不该蹚这混水,静静地站在一边毫无表情望着勒瓦克夺刺刀。

“你们扎一下试试!”马赫叫喊着,“你们扎一下试试,好汉们!”说着他解开上衣,扒开衬衫,露出满是煤痕、毛茸茸的胸膛。然后,他对着刺刀冲过去,这种惊心动魄的无畏气概,迫使士兵们不由地后退了。但是其中一把刺刀扎到了他的奶头,他疯了似的使劲向前冲,想让刺刀扎得更深些,能听到扎住肋骨的咔哧咔哧的响声。

“你们不敢,胆小鬼!……我们后面还有成千上万人。

是的,你们能杀死我们,可是我们有的是人。”

兵士们的情况越来越糟,命令严格地约束他们,不到最后时刻不能使用武器。然而,怎样阻止这些狂怒的人们自己硬往刺刀上撞呢?另外,地方越来越小,他们已经被逼到墙根,无法再往后退了。这一小撮人,这一小队士兵,面对着潮水般不断增长的人群,依旧坚持着,冷静地执行着上尉的简短命令。上尉本人紧张地咬着嘴唇,瞪着明亮的眼睛,他心中只怕一件事,即怕他的士兵们忍受不了辱骂而动火。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中士,令人担心地眨着眼皮,撅起了他的几根胡子。他旁边的那个身经百战带着袖章的老兵气得面色煞白,因为看到自己的刺刀被人像一根草似的扭着;另一个无疑是个新兵,还带着庄稼人的神气,每听到人们把他当作坏蛋和流氓乱骂的时候,脸就涨得通红。然而粗暴的言语并没有停止,人群伸着拳头,恶狠狠地咒骂,一遍遍的威胁和指责,向他们脸上打去。必须用军令的全部力量来约束他们,使他们在这种高傲而又无法忍受的缄默中,保持军纪所要求的无动于衷。

冲突似乎在所难免。正在这时,李肖姆工头从军队后面转出来,冲动地低垂着满头白发的脑袋,大声说:“真糊涂,该死!你们不能这样胡闹。”

说着他便插身到矿工和刺刀中间。

“同伴们,听我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老工人,我一直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好吧!他妈的!我答应你们,如果他们对你们不公正,就让我去和头脑们讲理……可是如此也太过火了,破口大骂这些好人,自己硬要戳破肚子,属没有用的。”听了他的话的,人们犹豫不决。然而不幸的是,这时候小内格尔的矮小身影又出现在上面了。他无疑是怕人说他自己不敢露面而派一个工头来。他打算讲话,但是他的声音随即淹没在可怕的喧嚣中,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离开窗口。这时,尽管李肖姆工头一再以自己的名义竭力央求大家,说这样的事最好在自己人之间解决,但是毫无结果。人们不相信他,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仍然坚持着,留在人群和兵士中间。

“他妈的!让他们把我和你们的脑袋一起砸碎吧,如果你们还要这样胡闹,我就不离开你们!”

他求艾蒂安使工人镇定下来,艾蒂安作了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的确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人群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人。他们并不都是赶来驱逐博里纳日人的,其中也有一些好奇的人和来看热闹的家伙。斐洛梅和扎查里夹在离得稍远一点的一伙人中,就像看戏一样,显得非常安闲,甚至还带了两个孩子——德锡雷和阿希勒。另一股人流从雷吉亚涌来,其中有穆凯特和穆凯。穆凯笑着跑去拍朋友扎查里的肩膀,被激怒的穆凯特,则立刻跑到气势汹汹的人群最前列。

这时候,上尉不停地向蒙苏公路上张望。他的六十个弟兄无法再坚持了,可请求的援兵还没有开到。他命令士兵荷枪上弹对准人群想警告他们一下。兵士们执行了命令,可是人们骚动得更厉害了,又是嘲笑又是喧嚷。

“瞧!这些装模作样的家伙,要打靶了!”勒瓦克老婆和焦脸婆一些女人们嘲笑说。

马赫老婆怀里抱着小艾斯黛,也向前冲的很近,小艾斯黛已经醒来并且正在啼哭,因此一个中士问她,带着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娃娃来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她回答说。“有种的就向她开枪。”男人们轻蔑地摇着头。谁也不相信这些人敢向他们开枪。“他们的子弹没有弹头,”勒瓦克说。

“他妈的,难道我们是哥萨克人吗?”马赫喊道,“你们不能向法国人开枪!”

还有一些人说,经过克里米亚战争的人们是不怕子弹的。大家仍然对着枪口冲击。假使这时候一开枪,人们就会像被割的麦子一样倒下。

穆凯特站在最前列,她一想到当兵的要打穿妇女们的躯体,就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找不出更难听的字眼儿,什么脏话都骂了只好向军队施展最后侮辱的行动,她两手撩起裙子,露出撅得高高的两大屁股片。

“瞧,让你看看!你们这群肮脏东西还不如屁股高尚呢!”她不停地转着身子弯腰弯腰,撅屁股,冲这个一下,冲那个一下,嘴里还不停地说:“这是给班长的!这是给当官的!这是给士兵的!”

人群发出一阵狂笑。贝伯和丽迪笑得直不起腰来,就连正在等待着不幸发生的艾蒂安,对于过种侮辱性的举动也喝起彩来。所有的人,现在都讥笑起士兵们来,不论是爱开玩笑的人还是狂怒的人,好像他们看到这些士兵浑身溅满了大粪。只有卡特琳站在旁边旧木料上的仍然不出声,但她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心中的痛恨越来越强。

这时发生了一阵拥挤。上尉决定逮捕几个人来安定一下手下人的情绪。穆凯特一转,从同伴们的腿之间跑掉了,勒瓦克和另外两个矿工在激烈的人群中被抓起来,看管在工头们的屋子里,丹萨尔和内格尔在上面喊上尉,要他和他们一起躲到里面来。上尉拒绝了,他认为这些房子门上没有锁人们会打进去,因而他可能遭受被解除武装的耻辱。这一小股军队已经急不可耐,不能在这些穿木屐的人面前逃跑。六十名士兵已经被逼得退到了墙根,他们荷枪实弹,对抗进攻的人群。

罢工者没有想到他们会用武力手段。于是人群起先后退了一步,沉静了一会。接着响起了一阵呐喊,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人。有人说他们要把被捕的人杀害在里面了。于是,大家出于同样的激愤和报仇心情,不约而同地奔向用当地的灰泥质陶土烧制的砖堆。孩子们一块一块地搬,妇女们用自己的裙子兜,不久,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了弹药,砖头石块战开始了。焦脸婆第一个动手,她把砖头在骨瘦如柴的膝盖上磕成两半,双手左右开弓,把砖头扔出去。勒瓦克老婆把袖子捋到肩膀上,由于虚胖无力,为了砸得更准备些。布特鲁看到她的丈夫已经被关起来,虽然一再央求她也没能让她往后走。穆凯特宁愿扔整砖,也不肯在自己的过于肥胖的腿上磕砖把腿磕破。所有的女人都像疯了一样。孩子们也参加了战斗,贝伯教给丽迪怎样低手扔砖头。这真像一阵巨大的雹子噼哩啪啦砸下来。人们忽然在这群疯狂的女人中间看到了卡特琳,她举着两手,使尽全身力气抡起两只小胳膊把半截砖扔出去。她气得喘不过气来,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干,突然爆发了要杀掉所有的人的欲望。让男人打完了又被赶出来,像一头丧家犬似的在泥泞的路上乱跑,甚至连向自己的父亲讨一口饭吃都办不到,因为父亲也和她一样挨着饿。这样的日子她实在过够了。如果她杀掉所有的人,这倒霉痛苦的一生不是很快就能结束了吗,她的命从她懂事以来越来越坏,从来没有好过。她把砖头磕开,向前扔去,她已经红了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毁灭一切。什么也看不见,甚至看不清自己砸的是谁。站在士兵们前面的艾蒂安,脑袋差一点被砸破了。耳朵被砸肿了,他转过身来,看到砖头是从狂怒的卡特琳的手中扔出来的,不由得一愣,他没有马上躲开,不顾有被砸死的危险,仍站在那里望着她。另外许多人看得入了迷,也垂着两手呆在那里。穆凯好像打木塞游戏一样不停地评论砸的准不准。哦!这一下打得好!唉,那一下没打中!他嬉笑着,用臂肘捅着扎查里。阿希勒和德锡雷非要扎查里背着看热闹,他不背他们,还打了他们几下,于是斐洛梅和他吵起来。大路上还有一些人聚集在远处看热闹。长命老拄着一根拐杖,拖着双腿走到矿工村村口的斜坡上面,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暗红色的天空下。

掷砖头一开始,李肖姆工头不得不又置身在士兵和矿工们中间,他不顾危险,央求着工人,又央求军队,急得老泪纵横。在一片喧嚣声中,人们只能看到他那灰白的大胡子在不住地颤动,却听不见他的话。

砖块投得越来越密,男人也纷纷效法妇女,也跟着扔起砖头来。这时,马赫老婆看到马赫还神情忧郁地站在后面两手空空。“我说,你怎么回事?”她喊道。“难道你扔下他们不管了?难道你就也想让他们把同伴关进监狱?……哼!我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你看我的!”

艾斯黛正抱着她的脖子哭叫,因此她不能像焦脸婆和别的女人那样参战。马赫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她便向他脚下踢去几块砖头。

“该死的!你拿起来!难道非让我当着人骂你一顿你才干吗?”

马赫满脸通红,敲碎几块砖头,扔了出去。她督促着他向前走,她在他后面叫喊着一些狠毒的话,同时颠动着胳膊把女儿使劲搂在胸前。弄得他不知所措,马赫一直向前走,直到走到了枪口前面。

这场石块横飞的风暴,遮没了那一小股军队。由于砖头砸得过高,把墙砸得像筛子一样,现在该怎么办呢?上尉苍白的面色红了一下,他想转身逃到里面去;但就是这样作也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只要他们稍微一动,就会被砸成烂泥。

突然一块砖头正好打坏了他的军帽的帽檐,额头滴下了鲜血。他手下的弟兄已经有好几个受了伤;他看出他们已经怒不可遏,到了要本能地起来自卫而置长官命令于不顾的程度。中士身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棍似的,他的左肩几乎给砸断,他骂了一声“他娘的!”那个新兵已经擦伤了两块皮,右膝上火辣辣地疼,同时一个大拇指也被砸坏了,他生气地想:还要让他们欺侮多久?一块石头正好打到那个带袖章的老兵的肚子下面,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细瘦的胳膊颤抖地端起了枪。上尉曾三次要命令开枪,但是一种痛苦的心情使他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不停地翻滚,他的观念作为一个人的信念和作为一个军人的责任感,在他心里冲突着。这时,雨点般的砖头,打得更凶猛了,于是,他张口刚要喊“开枪!”枪声却已经响了,先是三枪,又是五枪,接着是一阵排枪,最后,隔了较长的时间,在深沉的寂静中,又孤零零的响了一枪。

人们全部惊呆了。士兵们终于开枪了,人们好像还不相信呆呆地僵硬地立在那里。但是当停止射击的号声发出以后,立刻响起了凄惨的喊叫,笼罩了人群,遭到射击的人群像受惊的牲畜,在泥泞里狂乱奔逃,一阵巨大的恐惶。丽迪和贝伯在头三枪中就倒下了,小姑娘被打中了脸,男孩子的左肩下被打了一个窟窿。丽迪倒下去就一动不动了,贝伯还在挣扎,在临死的痉挛中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像刚才那个夜晚一样占有她。就在这个时候,让兰在烟雾中摇晃着两条腿,睡意朦胧地从雷吉亚跑来,看到贝伯紧搂着他的小媳妇死去了。另外五枪打倒了李肖姆工头和焦脸婆。李肖姆工头在他哀求同伴们的时候被打中脊背,他跪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两眼噙满了眼泪,躺在地上喘气。老太婆胸部被打穿了,像一捆木柴似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嘴里还嘟囔着最后一句詈骂,鲜血汨汨向外流着。

那一阵弹雨飞向全场,也打倒了百步以外一些来看热闹的人。一颗子弹从穆凯的嘴里打进去,打烂了脸,他翻倒在扎查里和斐洛梅的脚下,溅了两个孩子一身血。与此同时,穆凯特在看到兵士们端起枪来的时候,出于一个好心的姑娘的本能,嘴里喊着小心扑到卡特琳前面,但是她喊叫了一声,就被枪弹击中,仰面倒在地上了。穆凯特的肚子也挨了两枪,艾蒂安赶紧跑上来,打算把她扶起来弄走,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然后,她呃逆着,不断向艾蒂安和卡特琳两个人露出微笑,仿佛现在当她临死的时候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感到十分快慰。

暴风雨般的子弹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矿工村前面,一切似乎都结束了。这时响起了最后那孤零零的一声枪响。这一枪正打在马赫的胸膛上,他翻了一个身,扑倒下去,脸趴在一片污黑的煤水里。

马赫老婆不知所措地俯下身去,喊道:“喂!老头子,不要紧吧,你起来呀,嗯?”

由于她的手抱着艾斯黛不方便,就把艾斯黛夹在一条胳膊下,用另一只手转过丈夫的头来。“你哪儿疼呀?你说话呀!”

马赫的嘴里流着血沫,两眼已经暗淡无光。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死了。于是,她一屁股坐在烂泥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老伴,胳膊下好像夹着一个小包袱一样夹着女儿。

矿井解除了包围。上尉心神不宁地摘下被石块打坏的军帽,随后又戴上。他在生活中的这种悲剧面前,仍然保持着苍白严肃的面孔;他的士兵不动声色地重新装好子弹。在收煤处的窗口,出现了丹萨尔和内格尔的惊慌面孔。苏瓦林站在他们身后,额头上带着一道深深的刻着可怕的固定不变的观念的皱纹。长命老站在地面另一边的高岗的边上一动不动,为了要看清倒下去的自己的亲骨肉,他一只手放在眼眉上,另一只手扶着拐杖。受伤的人在喊叫呻吟,死去的人带着七扭八歪的姿态正在渐渐冷却,七扭八歪的尸体上沾满了解冻的稀泥,东一个西一个地在从污秽的雪地里露出来的黑煤斑点间零乱地散布着。在这些渺小的、人的尸体中间,人,由于穷困显得瘦小可怜,夹着“小喇叭”的尸体,马,却是凄惨的一大堆死肉。艾蒂安幸免于难。他一直守在由于悲痛和疲乏而倒在地上的卡特琳身旁,这时他被一个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做完弥撒回来的兰威神甫,他像一个先知一样,两手伸向天,愤怒地呼吁上帝降罚于凶手。他预告资产阶级不久就要被天火烧毁,正义的时代即将来临,因为他们屠杀了世界上的劳动者和无产者,已经到了罪恶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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