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和卡特琳从拉赛纳那里出来,默默地走着。天气还很冷、雪化得很慢,更显得肮脏了。在铅灰色的天空中,透过狂风在高空卷起像一块块烂布的乌云,依稀看见一轮圆月的轮廓,大地上没有一点声息,只有檐前的滴水声和团团的白雪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的噗噗声。

现在这个女人是他的了,他却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跟她无话可说。他觉得带她跟自己一起藏到雷吉亚旧矿井底下去是十分荒唐的想法。他想把她送到矿工村她父母那里去,但是,卡特琳惊慌失色地拒绝说:不,不,我既然已经离开了他们,就不会再去给他们添麻烦!他们沿着变得像泥塘一样的道路信步走着。两个人谁也不再言语,他们先是向沃勒矿井方面走下去,后来又向右拐,从矸子堆和运河之间穿过去。

“但是,你总得找个地方睡觉呀,”艾蒂安终于说,“我要是有一间房子,一定领你……”

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羞怯,没有说下去。往事再次浮现在他的脑际:旧日他俩的热切欲望,彼此的温柔体贴,以及阻碍他们到一起的羞怯。他是不是因为仍然喜欢她,又燃起了新的欲火,所以才这样心乱呢?卡特琳曾在加斯冬—玛里打了他一个嘴巴,这件事现在不但没有引起他的怨恨,反而更加使他动心。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竟觉得把她带到雷吉亚去是十分自然的事,而且很容易办到。“喂,你要去哪里?自己决定吧,……难道你真的那么恨我,竟不愿和我在一块儿吗?”

卡特琳慢慢地跟随着他,由于穿着木屐在车辙里一步一滑,她落在了后面;她头也不抬地喃喃地说:“既然我已经有了一个男人,你也有了一个情妇,我们在一起还会有什么结果?喂,天啊!我已经受够了,不要给我再增加新的罪孽了。”他的情妇,她是指穆凯特说的。她认为艾蒂安一定像半个月以来外面谣传的那样,跟这个姑娘同居了。艾蒂安发誓说绝无此事,卡特琳摇了摇头,她说那天晚上她曾看见他和穆凯特正亲密地接吻。

“这些无聊的事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呢?”艾蒂安停下来,低低地回答说,“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说:“算了吧,你丝毫不必后悔,你没有损失什么。因为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我还不如两块豆腐大,我的身体糟透了,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这是肯定的!”

她毫不遮拦地连连责怪自己,好像她发育过迟是她自己的过错。尽管她已经跟过一个男人,但发育不好使她仍然不能成为一个女人,顶多只能算是个小姑娘。假使她能生孩子,也还有可原谅。

“我的小可怜儿!”艾蒂安用轻柔的声音非常同情地说。

他们来到矸子堆的脚下,矸子堆的巨大阴影恰到好处地将他们的身影遮掩起来。这时一片乌云刚好挡住了月亮,他们甚至面对面都分不清彼此的面孔,两个人的呼吸混在一起,嘴唇在互相寻求他们渴望了几个月的那一吻。但是,忽然间月亮又出来了,他们看到沃勒矿井的岗哨就在他们上面笔直地竖立在光亮的白岩石上。他们还没有吻到一起,又羞怯地离开了。这仍是那种的旧日羞怯,其中包含着怏怏不快、深切的友爱以及隐约的反感。他们又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齐到踝骨的泥泞里继续向前走去。

“就算这样决定了,你不愿意?”艾蒂安问道。

“不愿意。”她说。“难道要我跟了沙瓦尔以后再跟你,嗯?在你以后再跟另一个别人……不,这只会给我带来痛苦,我已经受够了?”

他们走了一百多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但你总得找个地方吧?”他又说,“我不能让你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呆在外面呀。”

她简单地回答说:“我回去,沙瓦尔是我的男人,除了那,我没有过夜的地方。”

“但是他会打死你的!”

接着又是沉默。她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膀。她自己宽慰自己,他可能会打她,可是,等他打累了就会住手的,那总比像一个叫花婆子那样在马路上游荡强吗?再说,她已经挨惯打了,可能有一天,她的正式情人娶了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够满足的了。

卡特琳和艾蒂安机械地向蒙苏走去,离蒙苏越近,两个人之间沉默的时间越长,似乎他们已经不在一起。艾蒂安眼看着卡特琳要回到沙瓦尔那里去,他的心简直碎了,但是他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服她。如果一个士兵一枪打碎他的脑袋,他也只有叫她过穷困和逃亡,过了今天不顾明天的生活,一样地不能让他幸福。的确,忍受当前的痛苦,不再找新的痛苦也许是更明智的做法。于是,他低着头,没送她回到她的情人那里去,不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他们走到距离皮凯特咖啡馆二十米远的地方时,她在公司矿场的一个角上叫住他说:“别再往前走了。如果他看见你,还得闹丢人的事。”

教堂的钟正敲着十一点,咖啡馆已经关了门,但是门缝中还隐约透出一缕微弱的灯光。“再见吧,”她轻声地说。

她把手伸给他,他握着久久不放,她慢慢地、但是费力地才把手抽回来,与他分别了。她头也不回地从虚掩着的小门走了进去。他一步没有离开,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盯着这所房子,不安地想象着里面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侧耳倾听着,战栗地等着听到女人的挨打的喊叫。见一直是漆黑死寂的房子,二楼上的一扇窗户忽然亮了;随后他看到窗户打开,向大路上探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他认出是卡特琳以后,就走向前去。这时,卡特琳小声说:“他还没有回来,我要躺下了……我求你走开吧!”

艾蒂安走了。雪化得更多了,雪水交织成雨帘从屋檐上淌下来。最初他向雷吉亚走去,悲伤和疲劳使他感到痛苦,他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一死了之。墙上、栅栏上,被黑夜吞没的这个工业市镇的所有模糊不清的形体上,都像汗流浃背的人体一样淌着雪水,后来,他又想起了将要下井的比利的工人,想起沃勒矿井的事,想起坚决反对外国人下井并对士兵十分恼恨的矿工村的伙伴们。于是他又沿着运河,在融化的雪水泥泞中走着。当他又回到矸子堆跟前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发出明亮的光辉。当云彩经过月亮表面时,逐渐散开,变白变透,有如半透明的浊水,他仰望天空,浮云在风的吹拂下,一块接一块地奔驰而过,不时露出清澈明亮的天空。

艾蒂安仰面饱赏了一会儿皎洁的月色,低下头来,在长命老夜里避风的那间小屋后面有一个蠕动的黑影,好像一头窥伺猎物的野兽。他从那细长柔软、像黄鼬般的脊背上,立刻认出那是让兰。矸子堆上冻僵了的哨兵正在那里来回溜达,向马西恩纳方向走上二三十步,再朝着蒙苏方向走回来。在苍白的天幕上,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身影,影子上方的刺刀闪着寒光。哨兵看不到他。这个小土匪特别恨当兵的,不知道会搞出什么名堂来。他经常问:什么时候才能赶走这些被派来拿枪杀人的凶手呢?

艾蒂安想叫住他,阻止他干出些荒唐事来,但不知怎的却又有些犹豫。月亮又躲进云里了,他看见让兰卷蜷起身子准备向前扑去,不巧月亮又钻了出来,然后他又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哨兵一走到小屋跟前就转过身去往回走。后来,当浮云又投下黑影的时候,让兰就像野猫似的猛地一蹿,扑到那个兵士的肩上,抱住他,把打开的刀子插进兵士的喉咙。

由于粗毛衣领挡着,他便用两手攥住刀柄,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加在上面。他经常宰杀从农户人家后面捉来的小鸡,这次干得更利落,只听黑夜里一声窒息的呼喊,步枪像一块废铁口当地一声落在地上,接着月亮又洒下皎洁的光芒。

艾蒂安吓呆了,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憋住气才没喊出声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飞快地跑上去,看到让兰还在张着两臂的尸体前趴着。红裤子和灰色军大衣在月光映照下的雪地里,非常显眼。一滴血也没有流,一直插到刀把的刀子还留在那家伙的喉咙里。矸子堆上空空的,天幕上除了狂奔的云彩,没有任何黑影了。

艾蒂安气坏了,他向趴在尸体上的让兰狠狠地打了一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狂暴地喊着。

让兰用两手支着身子,爬起来,弓着他那瘦瘦的像猫一样地脊背;他挨了重重的一拳,绿眼睛、大耳朵、突出的嘴巴,都颤动起来。

“他妈的!我问你为什么干这种事?”“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想这样干。”

孩子固执地这样回答,难道非要让这些臭丘八们在矿工的家门口期负矿工不可吗?三天来,他一心惦记着这件事,甚至琢磨得脑勺疼。树林里的激烈演说,在各个矿井发出的吼声,要求进行破坏和打死叛徒的口号,有几句牢牢地记在了他的心里,谁也没叫他这样做,这种愿望是自然产生的,就像他想偷地里的葱头那样。因此,他像一个拿革命当儿戏的野孩子一样,再三重复这些话,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他生怕沃勒矿井的哨所已经听见哨兵刚才发出的窒息的喊声,月亮一钻出来他就向矿井那边瞥一眼。然而,丝毫没有动静,他俯下身去,摸了摸死尸逐渐变得冰凉的手,又趴在胸上听听,心脏在军大衣下面已经停止跳动了。只有骨头刀把露在外面,刀把上用黑体字母刻着简单而又秀丽的箴言:“爱”。艾蒂安对这个孩子头脑里暗暗滋长的罪恶思想感到吃惊,他像赶走一头无知的牲口一样,用脚把他踢开了。

艾蒂安的眼睛从尸体的喉咙移到面孔上。他怀着极大的怜悯望着这个布满褐色雀斑的、漂亮而善良的面孔。蓝眼睛睁得老大,直望着天空。他突然认出这个当兵的小伙子,就是那天早晨跟他谈过话的那个新兵——于勒。他曾看到他用这样的目光凝望着天边,遥望着故乡。于勒眼中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普洛戈夫在哪儿呢?在那边,在那边。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里,高空的疾风也许吹到了那个偏僻的地方,大海在远处咆哮。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正站在那里眺望着,微风吹动她们的头巾,她们好像在千里之外看到这一幕,然而,却再也等不到他了。穷人们为了财主们而互相残杀,这是多么可恨可悲的事!应该把尸体掩藏起来。他想把它扔到运河里去,转念一想,这样一定会被人发现,于是放弃了这个主意。这时,他已经不安到了极点,怎么办呢?他忽然想起,如果把尸体弄到雷吉亚旧矿井里去,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过来,”他对让兰说。

孩子不敢相信犹豫地说:“不,你想打我。而且,我还有事呐,回见吧。”

确实,他已经和贝伯、丽迪约好了,要在沃勒矿井的木料堆下面的一个窟窿里会面。这是一个大计划,他们要在外面过夜,这样就可以在比利等人下井的时候,用石头砸碎他们的骨头。“你听我说,”艾蒂安威胁道,“过来,要不然我就喊当兵的来割掉你的脑袋。”

让兰一横心走了过来,艾蒂安就把自己的手帕绞紧,然后用力系好士兵的脖子,雪正在融化,为防止血流出来,他没敢拨出刀子,这样地面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争斗的杂乱足迹。“你抬着腿。”

恰巧,这时候月亮又被云彩遮住了。让兰搬起死尸的两腿,艾蒂安先把步枪系在死兵的背上,然后抬起死尸肩膀,以防石头滚落,两个人小心翼翼,一起慢慢地走下矸子堆。

然而,当他们沿着运河疾走的时候,月亮却又十分明亮地露出来,哨所没有发现他们,真是奇迹。在往雷吉亚的小路拐角处,一阵脚步声吓得他们浑身冰凉,他们赶紧躲到一堵墙后面,差一点被巡逻兵看见。又走了一会儿,一个人看见了他们,幸好这是一个醉鬼,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过去了。他俩一声不响,匆匆地往前走,死尸东摇西摆,走起来很费劲儿,他们走上一百来米就得把尸首放到地上歇一歇。他们终于到了旧矿井,累得浑身大汗因为过于紧张牙齿直打颤。

艾蒂安知道要把死尸从梯道里弄下去,不是件容易事。

开始,他叫让兰站在上面把尸体往下滑送,他自己抓住荆棘丛,扶着死尸,帮助它通过梯级已经断了的头两节梯子的梯台。后来,每到一节梯子,他都先下去,然后用两手接住尸体。步枪刮痛了他的背,他也没有叫孩子去拿他舍不得用的那个蜡头。他知道那根本没有用?在这样狭窄的井道里,蜡头只会给他们添累赘。这样弄着个死尸下了三十节梯子,共二百一十米。当他们到达罐笼站的时候,累得气喘呼呼的艾蒂安才打发小家伙去拿蜡头。他自己守着尸体坐在黑暗中等着孩子,心怦怦直跳。当让兰拿着点着的蜡头回来的时候,艾蒂安同他商量了一下,因为这个孩子对这些旧巷道非常熟悉,就连不能钻进去的小缝他都进去过。他们又动身往前走。拖着尸体在这个废巷道的迷宫里差不多又走了一公里。

巷道顶越来越低,最后他们在一块由半朽烂的坑木支撑着的松散矿岩下面跪下来。这里好像一只长箱子。他们把年轻兵士的尸体放在里面,就像放在棺材里一样,把枪也放到他身旁。于是,他们冒着自己也被埋在里面的危险,用脚跟使劲把坑木完全踹断。矿岩立刻塌下来,他们连滚带爬才算躲开。巷道顶缓慢而又沉重地塌落下来,压在尸体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艾蒂安回头看见的只有一大堆泥土。让兰又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他那匪窟的角落里,他筋疲力竭地躺在草铺上,嘴里嘟哝说:“去他的吧!让两个小东西等着吧,我得先睡上一个钟头。”

艾蒂安吹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的蜡头。他也累得要死,但是并没有睡意,恐怖可怕的场景充斥着他的脑海。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想法折磨着他,他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把沙瓦尔摔倒在地,用刀子对准他的时候,竟没杀死他,而这个孩子却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士杀死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对。这件事否定了他的革命的信念——杀人的勇气和权利。难道自己是胆小鬼了吗?这时候孩子像醉汉似的在草铺上打起呼噜来,艾蒂安莫名地感到厌烦和生气。突然一股恐怖的气息从他脸上掠过,吓得他一惊。他似乎听到从深深的地下传出啼哭呜咽的声音和簌簌的衣服磨擦的声音。一想到那个和枪一起埋在矿岩底下面的小兵,他就毛发倒立,脊背发凉。真荒唐,他竟觉得整个矿井都充满了声音,他不得不再点燃蜡头,直到借助微弱的烛光看到巷道里荡然无物时,他才又安定下来。

他眼睛盯着燃着的烛芯,仍然被刚才的想法折磨着。突然,哧的一声,烛芯倒在蜡油中淹灭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打了一个冷战,躺在这个孩子旁边,实在受不了,真想给让兰几巴掌,使他别再那样打呼。他急切地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就沿着巷道,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身后老觉得像有一个黑影连呼带喘地在追他。

他到了上面雷吉亚矿井的废墟中间以后,可以畅快地呼吸了。曾在他脑子里一掠而过的那种死的念头,现在又产生了,而且更坚定了,仿佛这是最后的希望一样。既然他不敢杀人,那么他就该死掉。可以结束一切,勇敢地为革命而死,好歹也算了事了,以后也不必再活得这么累了。于是,他又迈开坚定的脚步回到沃勒矿井周围去游逛了。假使同伴们去攻击博里纳日人,他要站在最前列,那样就很可能被一下子打死的。已经是深夜两点,从监工室里传出一片喧闹声,看守矿井的哨所就驻在那里。哨兵的失踪使这个哨所乱成一团,仔细检查了现场,最后认定是开小差了。人们叫醒了上尉,躲在暗处的艾蒂安,这时想起了小当兵的跟他谈起过的那个共和党上尉。谁敢说不能把他拉到人民这方面来呢?那样军队就会朝天开枪,也可能就是消灭资产阶级的信号。他两脚站在泥泞里,肩上披着解冻的冰水,在那里待了好几个钟头,他有了新的幻想,不再想死。心里又燃起一股热情,充满了对革命取得胜利的希望。艾蒂安窥伺着博里纳日人,一直到五点钟。后来他才弄明白,公司很狡猾,让他们睡在矿里。他们已经开始下井了,当艾蒂安向他们指出了公司的诡计之后,二四〇矿工村几个被派来望风的罢工工人才跑去给同伴们送信。艾蒂安留在矸子堆后面,在运河岸边的拉纤路上等待着。六点过了,灰暗的天空逐渐发白,露出了红色的曙光,这时候兰威神甫撩着黑袍,露着两条细腿,从一条小路上走来。他每星期一要到矿井那一边的一个女修道院去做早弥撒。

“你好,我的朋友,”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艾蒂安,高声说道。

然而,艾蒂安没有回答。这时他远远地看到在沃勒矿井的支架之间有一个女人从那里过来,他确信那是卡特琳,就关切地赶紧跑过去。

卡特琳从半夜起就在解冻的大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沙瓦尔回来以后,看见她已经躺下,就一巴掌把她打了起来。

他吆喝着要她立刻滚出去,否则他就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

于是,她带着被踢伤的脚连衣服也没穿好,哭哭啼啼地从楼上被他一巴掌推到门外。她被这样野蛮地赶出来,不知如何是好,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望着房子,想着沙瓦尔一定在偷偷地看着她,只要见她无人收留,无处可去,又冻得浑身哆嗦,一定会把她叫回去的。因为,不可能就这样分开的。

她像只被赶到街上的狗一样,在冻得要死的时候才下定决心离开。她离开蒙苏以后又返回来,但她既不敢在街上叫他,也不敢敲门。最后,她顺着笔直的石路走开了,打算回到矿工村的娘家去。但是,一到家门口,她又感到没脸见人,虽然整个矿工村都在沉睡,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她还是害怕被人认出来,沿着菜园子急忙跑开了。从这时起,她就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听到一点声音就吓得要命,唯恐被人当作叫花婆子收容起来,被送到马西恩纳的妓院去。几个月来这种可怕的恶梦一直威胁着她。她曾两次走到活勒矿井前面,听到哨所里面喧闹的声音,就吓得气喘喘地跑开了,同时不住地回头看,生怕后面有人追她。她也曾走到经常有许多醉汉的雷吉亚的小路上,希望茫然中能在那里遇见几个钟头前她拒绝过的那个人。早晨,沙瓦尔要下井去;想到这里,卡特琳又向矿井走来,虽然她知道他俩已经彻底完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让一巴特不能开工了,如果她回到沃勒矿去,沙瓦尔又说非要掐死她不可,因为他怕她会连累他。

那么,怎么办呢?到别处去?等着饿死?随便让一个过路的男人来蹂躏自己?她拖着步子,两腿累得发疼,在车辙里蹒跚着,脊背上溅满了泥。融化的冰雪把道路变成了泥塘,她着泥水,一直朝前走,不敢找一块石头坐下。

天亮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的背影,他正小心地绕过矸子堆。同时她看到贝伯和丽迪从木料堆下面的藏身处露出头来。他们俩在这里整整等了一夜,没敢擅自回家,因为让兰命令他们等着他。正当让兰在行凶后的醉意中在雷吉亚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躲在冷风飕飕的栗树和橡树椴之间的两个孩子为了暖和一些,蜷作一团,互相搂抱起来,如同躲在一个被樵夫遗弃的山洞里。丽迪不敢诉说自己像挨打受气的小媳妇的痛苦,贝伯也不敢抱怨队长打自己嘴马;可是队长后来也太过分了,叫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抢东西,却又不和他们平分赃物。他俩心里都忿忿不平,现在终于不顾让兰的禁令,互相搂抱起来,也不再怕挨让兰经常威胁着他们的无形的耳光。并没有耳光打来,于是他俩就继续甜蜜地亲吻,什么也不想,肆无忌惮,把他们长期被压抑的情欲,他们心里的所有的感受和痛苦,都熔化在这种爱抚里。一整夜的工夫,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窟窿里,两个人一直这样互相温暖着,感到那么满足,甚至比过圣巴尔布节喝葡萄酒、吃炸果子的时候还要幸福。

突然一阵军号声把卡特琳吓了一跳。在那边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中,一大群男女气势汹汹地从矿工村方向涌过来,她踮起脚尖,看看艾蒂安跑着赶来,丽迪和贝伯也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沃勒矿井的守卫都拿起了枪,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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