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前半个月又过去了,阴郁寒冷的气候拖长了严冬,对穷人没有一丝怜悯。当局的大官们——里尔的省长,驻军司令和一位检察官,又作了一次巡视。宪兵不够,又派了军队到蒙苏,整整一团人在博尼到马西恩纳一带驻扎。每个竖井和机器房都有人把守。石路上,只有巡逻队慢慢的走动声,经理住宅,公司的各个场地,甚至某些有钱人家的公馆前面,都有手持长枪刺刀的士兵。沃勒矿井的矸子堆上,总有一个士兵冒着寒风直立着,就像是光秃秃平原上竖起的一个瞭望哨;而且好像是在敌占区一样,每隔两个钟头就会听到岗哨的喊声:“谁?……口令!”

然而,没有一处复工。相反,工潮进一步发展了。和沃勒矿一样,米鲁、玛德兰、克雷沃科尔等矿停止了出煤;维克托阿矿的工人和费特利—康泰耳一天天在减少;以前没有波及到的圣托玛斯矿,现在那里的工人也不够了。工人们的自尊心被刺伤,他们只有无声地顽抗。甜菜地中间的矿工村似乎没有人烟,没有一个人活动。偶尔碰到一个孤零零的矿工,也是低着头,斜着眼在大兵跟前走过去。这种阴郁的沉寂,这种枪口前消极的顽抗,是不得已的忍耐和顺从,是笼中困兽的一种伪装的温善。他们两眼盯着奴役者,只要他一转身,就会立刻咬断他的脖子。因为停工几乎要破产的公司,扬言要到比利时边境去雇用博里纳日的矿工,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敢这样做,结果,军队看守着瘫痪的矿井,矿工们闭门守在家里,战斗处于相持状态。从那个可怕的日子的第二天,就立刻出现了这种平静,和平静之下掩盖着恐惧的巨大,因而人们尽量不谈那些残暴和破坏行动。验尸结果证明,梅格拉是自己摔死的,对于尸体上被残酷地撕去的那一块,传说纷纭,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公司方面不谈它所受的损失,格雷古瓦夫妇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抛头露面,去法庭作证,卷进诉讼的丑事。然而,像往常一样,也逮捕了一些人,但都是些一无所知、糊里糊涂、无足轻重的人。由于误会,像皮埃隆被戴上手铐押到马西恩纳去了,至今这件事还成为同伴们的笑料。两个宪兵差点儿把拉赛纳带走。至于管理处,只是忙着大批地退回记工簿,拟定要解雇的工人名单。光是二四〇矿工村就有三十四个同伴被解雇,马赫接到了自己的记工簿,勒瓦克也一样。从闹事的那天晚上起艾蒂安就再没露面,全部罪责都加到了他的身上。人们到处寻找,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沙瓦尔由于怀恨在心,告发了艾蒂安,但是因为卡特琳为了拯救自己的父母,向他一再恳求,他才没有供出别人的名字。谁都觉得事情并没完结,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每个人都压抑地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从那天以后,蒙苏的财主们耳朵里总好像听到轰鸣的警钟声,鼻子里仿佛嗅到呛人的火药味,每天夜里都要从恶梦中突然惊醒。但是,新上任的兰威本堂神甫在一次讲道中的言论才更使他们伤脑筋。这位接替儒瓦尔神甫的新神甫笑容可掬,瘦瘦的。儒瓦尔神甫长着两只火炭一样红的眼睛,谁也不得罪,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好人,而这位新来的神甫可跟他差远了!难道兰威神甫不是在为可恶的扰乱地方秩序的土匪辩护吗?他激烈地攻击资本家,为罢工者的滔天罪行辩解,并把一切责任统统推到资本家身上。他说,由于资本家相信无神论,不肯恢复最先的基督教徒之间的兄弟友爱传统,不肯恢复信仰,才拖长了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导致了一场大难。他说,资本家剥夺了教会固有的特权以后,滥用这些特权,把世界搞成了一个充满痛苦和罪恶的可诅咒的地方;他甚至斗胆威胁富人,警告他们说:“假使他们再不听上帝的话,顽固不化,上帝就要站到穷人的一边,并且为了保持自己的光荣,要把享福的不信上帝的人们的财产收回去,分给世界上卑微的人。公证人表明说:这才是最可怕的社会主义,虔诚的女信徒们吓得浑身打战,人人都认为本堂神甫是一群暴徒的领袖。他挥舞着十字架,激烈攻击一七八九年的资产阶级社会。

埃纳博先生听说此事以后,耸了耸肩膀。

“假如他过于让我们为难的话,主教会替我们除掉他的,”他神气十足地说。

在整个平原弥漫着恐怖的这段时间,艾蒂安就躲在雷吉亚旧矿井下面让兰的地洞里。谁也没想到他离得这样近,他隐藏在那里,竟然大胆放心地藏在本矿的一个废竖井的坑道里,躲过了人们的寻找。倒榻的井架中间生长着野山楂树和李树,遮住了上面的井口,要想进去必须懂得技巧,没有人再到那里去冒险:先用手扒着花楸树的树根,大胆地滑下去,然后才能够到还算结实的梯级;此外,还有其他的障碍保护着他,要想进到那个堆满掠夺物的匪窟,必须危险地爬下一百二十米的梯子,必须通过风井中令人窒息的热气,然后还要在狭窄的坑道壁之间艰难地爬上一公里。他过着充裕的生活,那里有剩下的干鳕鱼,有杜松子酒以及各种食物。

草榻舒服宽大,洞里四季不变,空气温暖,就像澡堂子一样。只是照明的东西快用完了。尽管供应给他东西的让兰具有野人的谨慎和机智,连头油都能给他弄到毫不在乎宪兵,但始终弄不到一包蜡烛。

从第五天起,在黑暗里吃东西,他咽不下去,艾蒂安就只在吃饭的时候才点蜡;最让他痛苦的是到处一片漆黑永远是漫长的黑夜。虽然他可以不缺面包,踏踏实实地睡觉,又很暖和,但他从来也没有体验过这种黑暗和他思想上的负担一样沉重。黑夜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头上。对他说来,现在,他是靠偷来的赃物过活!但他受的教育所给与他的旧观念又复活起来,尽管他懂得共产主义的理论,因此他只吃干面包,别的什么也不动用。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另一种羞愧也使他苦恼,他很后悔那次在大冷天饿着肚子喝了杜松子酒,竟致发起酒疯,拿着刀子向沙瓦尔扑去。这是他由来已久的酗酒的遗传病,这在他心里激起一种无名的恐惧,只要喝上一滴烧酒,就要发疯到杀人的程度。难道他最后要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他在得到野性的满足以后,藏到这个安静的地下逋逃薮,像一个十分劳累,吃得过饱的牲口一样大睡了两天,并且总觉得恶心,嘴里发苦,浑身软弱无力,头也疼,惊人地狂饮暴食了一通一样。一个星期过去了。马赫夫妇虽然知道他在这里,也没能给他送来一根蜡,于是他像习惯了一样连吃饭的时候也不点蜡了。

现在,艾蒂安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一动不动地躺在草榻上。使他脱离同伴们的优越感和随着知识的提高而产生的自高自大,他自认为从来没有过的这些模糊思想,在他脑海里活动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天疯狂地跑遍各个矿井以致竟感到厌倦;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么多,他自己不敢回答,为什么一想起那些粗野的本性、卑微的欲望和到处飘荡着的穷苦气息就感到嫌恶。因此,他仍然害怕回到矿工村去。尽管黑暗使他非常痛苦,那些穷人在同一个木桶里洗澡,挤在一起多么叫人恶心啊!简直是畜生般的生活,连一个可以正正经经谈一谈政治的人都找不到,总是有那股令人窒息的臭葱味!他要扩大他们的天地,要让他们像资产阶级一样文明又有风度,要通过使他们取得胜利而过上和资产阶级一样的幸福生活。但是,这得要多少时间呀!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等待胜利的勇气了,在这种饥饿的牢狱中,他那做矿工领袖的虚荣心,和觉得自己必须经常替他们思考的想法,逐渐使他脱离了他们,资产阶级的灵魂在一步步接近他。

一天晚上,让兰给他送来了从一个车夫的灯笼里偷来的一个蜡头。对艾蒂安说来,这个蜡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每逢黑暗使他头昏脑涨忍受不了,使他变得痴呆的时候,他就点一会儿,等他把恶梦赶走以后,就立刻把它吹灭。他非常吝惜,把这种光亮当作像面包和生命一样不可缺少的东西。

寂静使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只听到旧坑木的劈裂声,群鼠的逃窜声,和蜘蛛结网的细微声音。在这种温暖的空虚中,他不断想他一直放不下的心事,睁着眼睛。伙伴们在上面怎样了他认为自己抛弃大家隐蔽起来,是最可耻的怯懦行为。他所以隐藏起来,完全是为了出谋划策和采取行动,为了保持自由。他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冥想,确定了他的雄心:在事情好转以前,他打算脱离劳动专搞政治,像普鲁沙那样,但必须独自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工作,借口是脑力劳动,特别需要安静,全副精力。第二周开始的时候,让兰跑来告诉他说,宪兵们认为他跑到比利时去了,于是,艾蒂安才敢天黑以后从洞里出来。他想了解一下情况,看一看是否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他认为事情已经岌岌可危,罢工以前他就怀疑过罢工的结果,他只是不得已屈从于事情的自然发展。现在,经过一场疯狂的暴乱以后,他觉得无法迫使公司让步,又恢复了最初的怀疑。不过,他还不承认这一点,一想到将要落在他身上的全部严重责任和失败后的惨状,他就感到不安忧虑。罢工终结不就是他的雄心壮志的破灭吗?不就是他的任务的终结吗?又要回到矿工村那种令人恶心的生活中去,他不是又要回到煤矿里去做牛做马吗?他老老实实、不作卑下打算地力图恢复自己的信心和不欺骗自己,力图向自己证明仍有坚持反抗的可能,资本将在劳工的英勇奋不顾身的行为面前自行消灭。

的确,整个地区破产的消息不断传来。夜里,当他像一只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野狼在黑暗的田野里徘徊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垮台破产的声音响彻整个平原。他所走过的地方,厂房在阴沉的天空下腐烂着。路旁都是一些停工倒闭的工厂,制糖厂受的打击尤其严重,伏维勒糖厂、霍东糖厂在裁减大批工人以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垮台了。布勒茨钢缆厂由于停工终于倒闭。杜迪叶尔面粉厂的最后一盘磨,也在本月的第二个周末停止了转动。马西恩纳方面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严重,索纳维勒建筑材料厂在不断地裁人,格日布瓦玻璃厂所有的炉子都熄灭了,铁工厂的三个高炉只有一个还升着火,地平线上看不到一个炼焦厂冒烟。两年来,引起了蒙苏煤矿工人的罢工,工业危机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就更加深了工业危机,加速了工业的崩溃。萧条的原因,除了生产过剩使资本停滞过多和美国停止订货以外,还有目前这场出乎意料的煤荒,不多的几个还升着火的锅炉买不到煤了。矿井不再给机器供应食粮,这就意味着死亡。经济普遍不稳定让公司大为惶恐,于是让矿工们挨饿,削减出煤量,这就势必造成从十二月末各矿井的贮煤场上就一块煤也没有的情况。一切都互相关连着,一个工厂倒闭拖着另一个工厂关门,灾难从远处吹来,由于各业互相排挤竟争,波及附近的许多城市发生了一系列迅速雷不及掩耳的灾难,在杜埃、里尔、瓦朗西纳等城市,银行老板的逃跑,不少人家破了产。在冰冷的黑夜里,艾蒂安不时停在某条路的拐角上,倾听崩溃的声音。他心里感到一种毁灭的喜悦,在黑暗中深深地呼吸着,希望白昼在旧世界的毁灭中来临,像镰刀割过似的那样,任何财产也不留下。但是,在这种毁灭中,还是公司的各个矿井的毁灭最使他感到兴趣。他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走着,一个一个地去观察这些矿井。每当发现某种新的损坏时,他就感到十分痛快。无人照管的坑道,时间越久损坏越严重,矿井里不断发生塌方。米鲁矿的北巷道上面塌得很厉害,导致儒瓦塞勒公路陷下去了一百米长,就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公司担心这些事件会引起谣言,二话没说就赔偿了地主因土地塌陷所受的损失。玛德兰矿和克雷沃科尔矿的矿岩本来就很松散,现在巷道一天比一天堵塞得厉害。有人说,费特利—康泰耳矿被水淹没了,维克托阿矿有两个工头被埋在里面了;在圣托玛斯矿处处都在断裂。必须在巷道里垒一道一公里长的墙,因为那里的坑木缺乏维护,因此,巨大的资财每一分钟地消耗着股东们的股息大量损失,所有的矿井都在迅速地毁坏,迟早有一天会把一世纪以来增加了一百倍的蒙苏煤矿公司的有名股票统统报销。艾蒂安看到这一连串对资本家的打击,心里又产生了希望;他终于相信,只要坚持罢工到第三个月就一定会结果那个如同偶像一样蹲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神龛里的饕餮怪物的性命。他知道,蒙苏发生暴乱以后,在巴黎的各报之间引起了很大骚动,在反对派报刊和半官方报刊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笔战。“国际”惨遭攻击,帝国先是故意放纵“国际”,现在对它却又害怕起来了。董事会不敢再装聋作哑,两位董事亲怡当地,作了一番调查,但是两个人表面上表示遗憾,实际上丝毫不关心如何使事情了结,只说一切都好极了,在那里呆了三天就回去了。另一方面,又有人告诉他说,这些先生在这里时经常聚在一起,专心致力于周围的人只字不提的勾当,忙得要命。艾蒂安认为他们离去是仓皇遁走,认为他们故作镇静,于是因为这些了不起的人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肯定将会取得胜利。但是,艾蒂安第二天晚上又失望起来。公司的腰杆硬,没那么容易被打垮。它可能损失了几百万,但是随后就可以再通过克扣工人的面包的办法捞回这笔钱。这天夜里,艾蒂安走到让一巴特矿,听一个监工说,旺达姆矿要转让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才算完全明白了真相。据说,德内兰先生家里也十分困苦。这是富人的困苦,两个女儿忙于应付债主,竭力保住自己的衣服,父亲苦于无能,想钱想白了头,竟愁出病来。

就是饥饿的矿工村里的人也不像这个背着人偷喝凉水的资产阶级家庭那么苦。让一巴特矿没有复工,又必须更换加斯冬—玛里矿的抽水机;结果还是发生了水患,尽管死赶活赶,这也需要一笔巨额开支。德内兰只好硬着头皮地向格雷古瓦家张口借十万法郎,不出所料,遭到了拒绝。格雷古瓦夫妇说,他们拒绝借钱给他,为的是叫他避免进行一场无望的挣扎,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并建议他把矿井让出去。但他坚决拒绝。不料想罢工的损失竟然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气疯了,起初他真恨不得突然中风或脑溢血死了算了。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好同意谈判这笔买卖,人们和他死磨,竭力压低这个只是因为缺乏资金才不能开采的,刚修整过的、新装备起来的矿井的价钱。只要实价够他打发债主们,就算他走运了。他和暂住蒙苏的董事们争议了两天,肚子都快气炸了,看到他们那股悠然自得的企图乘人之危的神气,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对他们喊道:绝对不卖矿井。事情就这样搁下了,两位董事回到巴黎去了,耐心地等待着他咽气。艾蒂安意识到这是公司要借此弥补自己所受的损失,大资本在斗争中是那样有力,即使失败也无损于它,而且它还会吃掉死在它身旁的弱小者的尸体来喂肥自己。于是,在不可战胜的强大的资本势力面前,他又泄气了。

幸而第二天让兰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沃勒矿的竖井井壁,大有崩裂的危险,所有的接缝处都在往外渗水,必须赶紧派一队木工抢修。

直到现在艾蒂安总是绕开沃勒矿,谁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因为设在矸子堆顶上的那个岗哨的黑影永远高立在平原之上,它居高临下,恰似一面团旗一样,俯视着周围的一切。在深夜三点来钟的时候,艾蒂安趁着天黑来到沃勒矿井,在这里,同伴们讲述了井壁的毁坏情况,他们甚至认为必须重作新的,这就将要有三个月不能出煤。他听着木工们的木锤在竖井里敲打着,在那里转了很久。看到这个需要包扎的伤口,他心里十分痛快。黎明时分,当他往回走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矸子堆上的那个岗哨。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这一次,站岗的一定会看到他。这些士兵都来自人民,但又被武装起来反对人民,假使军队突然间宣布拥护革命,只要工人、农民在军营里不忘记自己的出身,革命胜利就易如反掌!如果资产阶级想到军队叛变,一定会吓得浑身哆嗦,这的确是最可怕的事,最大的危险。只用两个钟头,他们那罪恶生活的一切恶行和享乐就随之了结,他们就会被消灭干净。有人说,大批的士兵已经在军队里受到了社会主义的强烈影响。正义是不是会靠资产阶级发给的子弹来争得呢?这是真的吗?艾蒂安立刻看到了一个新的希望,幻想派来守卫矿井的那团士兵会被转到罢工方面来,把董事们全部枪毙,最后把煤矿交给矿工。

于是,萦绕着这种念头,他走上矸子堆。他要了解一下这个士兵的思想。为什么不跟这个当兵的谈一谈呢?他好像是在捡土堆上的旧木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前走。

站岗的士兵依旧一动不动。

艾蒂安终于开口说:“喂,伙计,天气可真不大好哇!我看要下雪了。”

当兵的是一个小伙子,苍白的脸上有一些褐色雀斑,金黄头发,显得很和气。他穿着军大衣,带着新兵那种不自然的神气。士兵咕哝说:“我看也是。”

他抬起两只蓝眼睛,在这黎明时刻,久久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烟雾像铅一般沉重地远远压在平原上。

“让你直挺挺地站在这儿,把骨头都冻透了,他们简直是作践人!”艾蒂安接着说,“好像哥萨克人要来似的!……况且,这里总是有风!”

年轻的士兵毫无怨言地打着哆嗦。这里有一间用石头垒的小房子,这是在刮大风的夜里长命老避风的地方。那个士兵虽然两手都冻僵了,甚至感觉不到手里还拿着枪。但是,依军令不许离开矸子堆顶,所以仍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他就是驻扎在沃勒矿的六十个士兵中的一个,因为经常轮到这种艰苦的勤务,他的两脚几乎都快冻掉了。盲目服从的观念使他变得更加愚钝了,干这一行必须要求这样,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嘟嘟哝哝,就像一个要睡着的孩子似的。

艾蒂安白白用了一刻钟的工夫,也没能使他谈点政治。

他哼哼哈哈的,像是什么也不懂;同事们说,队长是一个共和党,至于他,没有什么思想,他也不过问这些。如果命令他开枪,他就开枪,不然就要受惩罚。艾蒂安听他讲着,他不明白人民为什么要仇恨军队,仇恨这些换了心的被人套上一条红裤子弟兄们。

“你叫什么名字?”“于勒。”

“你从哪儿来?”

他伸出胳膊指了一下。“那边,普洛戈夫的。”

那边是布列塔尼省,此外他就不知道什么了。他豁然开朗,那苍白的小脸,露出兴奋的笑容。

“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她们一定在等我回去,这不是明天就能办到的!唉!……我离家的那天,她们一直把我送到神甫桥。我们在勒巴梅克雇的马,在奥迪埃纳坡底下差点儿把腿摔断了。表哥沙尔在半路上等候我们拿着香肠,但是女人们哭得太厉害了,使人咽不下去……啊!天呐!离家有多远啊!”他眼睛却湿润起来,尽管他脸上还带着笑。风暴吹打着的荒凉的拉兹角,人烟稀少的普洛戈夫荒原,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正值紫石楠盛开的季节。

他问道:“您说,如果我不犯什么过错,再过两年他们能给我一个月的假吗?”

于是,艾蒂安谈起他从小就离开的普罗旺斯省来。天色渐渐发亮,铅灰色的天空上飘下来片片雪花。后来,他看到让兰在荆棘丛里来回直转,神色十分惊慌,因为看到他在上面,他终于不安起来。远远地孩子在摆手招呼他。拉拢当兵的有什么用呢?那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曾经他渴求成功,而今这无益的尝试却令他沮丧起来。换岗的人来了。他忽然明白了让兰摆手叫他的意思。于是他立刻走开向雷吉亚矿井的藏身洞跑去,心里又受到一次创伤,他感到失败是注定的了。这时候,让兰跟在他身旁跑着,骂着那个可恶的曾经叫岗哨向他们开枪的丘八。于勒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矸子堆的顶上,凝望着飘落的雪花。中士带着弟兄走上来,双方互通了规定的口令。“谁?……口令?”

接着,又传来转回去的沉重脚步声,使人觉得仿佛是在敌占区。天色越来越亮,但是矿工村里依旧毫无动静,矿工们心里充满愤怒,在军队的皮靴下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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