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面包!面包!”的口号声,又轰响起来。在这个门里面,他们可以找到面包。所有的人都饿极了,仿佛再等一刻就会死去。门前拥挤不堪,艾蒂安每次举起斧子都担心会伤着谁。梅格拉离开经理的前厅,躲进厨房;但是,他惦记着自己的铺子,仿佛看到它正遭受着可怕的袭击,于是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又上来,躲到屋外的压水机后面。这时候,他清楚地分辨出砍门的声音,分辨出他们的叫骂声,他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地听到了,他注意听着这场进攻,耳朵里嗡嗡作响,这决不是一场恶梦。每一斧子都像砍在他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闩被打碎了,再有五分钟,他的铺子就要被攻破了。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可怕的场面:匪徒们潮水般冲进了店铺,然后口袋被撕破了,抽屉被砸开了,一切都被喝光、吃光、抢光了,整个房子里什么东西也不剩,连一根将来讨饭用的棍子都没给剩下。不行,他不想倾家荡产,哪怕是死在店里。他从躲到这里来以后,就望见他老婆面色苍白,手足无措瘦弱的身体,躲在铺面侧面的一个玻璃窗后面,显然是以一副挨打的可怜相默默地等待着危险到来毫无办法。窗子下面有一个小棚子,从经理家的花园可以攀着界墙上的栅栏爬到那里,然后可以很容易地从那里爬上屋顶,再爬到窗口。他非常后悔不该跑出来,现在他想这样爬回去,也许他还来得及用家具把店门挡住,他甚至认为可以用另外非常有效的办法来抵抗,例如从上面往下倒燃着的石蜡和滚开的食油,他既惜命又爱财,胆战心惊地喘着气,心里充满矛盾。突然间,他听到斧子砍得更有力了,终于下了决心。爱财心占了上风,他宁肯和老婆用身子挡着口袋,也不能放弃一块面包。
这时传来一阵嘘声。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老雄猫在房上呢?抓住他!抓住他!”
梅格拉爬到了棚子顶上。尽管他身体笨重,由于心急如焚,竟然灵巧地爬到栅栏上,不顾木板有折断的危险;现在他正沿着屋顶往前爬,竭力要达到窗口。但是由于屋顶斜坡太陡,他的大肚子又碍事,手指甲好像快要扒掉了。他是能够爬到的,要不是因为害怕挨石头而浑身哆嗦的话,但是他看不见的人群却在他下面不停地叫着:“抓住他!抓住他!……一定要打死这只老雄猫!”
后来,突然他两手一松,像个皮球似的滚了下来,在承上颠了一下,跌到界墙外面,恰巧摔在路旁一块界石的棱角上,碰得脑浆崩裂,一命呜呼了。这时,他老婆居然还站在楼上玻璃窗的后面,不知所措,面色苍白地看着。
起初,大伙惊呆了。艾蒂安住了手,斧子从手里滑落下来。勒瓦克、马赫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丢开商店,不约而同地把头扭向墙这边,一道细细的血慢慢地在那里淌着。喊声停止了,在渐渐加重的暮色中,一片沉寂。
咒骂声又开始了。女人们直冲过去,喊起来恨不得要杀人似的。“哼!你这只臭猪,可死啦!上帝真是有眼啊!”
她们围着还没冷却的尸体,又笑又嚷地辱骂着他,把他摔碎的脑袋叫作丑恶的鬼脸儿,她们冲着死者的脸发泄出饥饿生活中蓄积已久的怨愤。
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疯狂地喊道:“土匪,我欠你的六十法郎,这就算还你啦!“以后你再也不用拒绝赊给我东西了……你等着!你等着!我还得犒劳犒劳你呐。”
她用两手在地上抓了两把土,使劲儿往梅格拉嘴里塞。
“这回你吃吧!……嘿!你这个原来尽吃我们的东西,你吃呀,吃呀!”
老雄猫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挺着身子,两只眼直瞪着夜幕笼罩着的广阔天空。骂声变本加厉。塞在他嘴里的土就是他曾拒绝赊给他们的面包。从今以后,他只有吃这种面包了。让穷人挨饿他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是,女人们还不解气,还要在他身上进行别的报复。
她们像母狼一般地嗅着他,围着他转。每个女人都在寻找一种解恨的野蛮行为。
“像阉猫似的把他阉了!”只听见焦脸婆用尖尖的嗓音喊叫。“对,对,对!阉了他!阉了他!……他糟蹋的女人太多了,这个坏蛋!”
勒瓦克老婆抬起他的两腿,穆凯特立刻扒掉了他的裤子。焦脸婆则用她那干瘪的老手分开他那赤裸的大腿,攥住他的生殖器。她使足了力气,满把攥住,连她那瘦弱的脊椎骨都伸长了。但是,软绵绵的肉皮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她拼命揪,两只胳膊格格直响。她只好再揪,终于把那块臭肉揪了下来,她摇着那块带毛的血淋淋的肉,胜利地笑着高喊:
“揪下来啦,揪下来啦!”
无数的尖嗓子用一阵咒骂来欢迎这个可恶的战利品:
“哈!你休想再作践我们的姑娘了,你这个该死的!”
“对啦,我们不用为了一块面包撅屁股了,再不用让这个畜生作践身子顶帐了,我们谁也不用再那样了。”
“喂,我欠你六个法郎,你还想要利息吗?你要是还能干那事儿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奉陪!”
这种嘲笑使她们心里痛快极了。她们相互指给别人看那块血淋淋的肉,好像这是一头损害过她们每个人的恶兽,现在她们终于把它打死,它再也不能干坏事了。她们伸着她们的嘴巴,向那块肉上啐痰,愤怒而又鄙视地一再喊着:“看他还怎么干那事儿……他不是人,不用埋他……让他烂着好啦,一点用也没有!”
于是,焦脸婆把那块肉用棍子挑起来,好像打着一面旗帜似的蹿上大路,高高地举着,女人们乱哄哄地跟在她后面吼叫着。这块可耻的臭肉活像屠户肉案子上的一块没人要的烂肉头,往下滴着鲜血。梅格拉的老婆一直一动不动地呆在高高的窗口后面,在落日的最后一点微弱光亮下,她那苍白的面孔仿佛在狞笑,在昏暗的窗户玻璃后面变了形。她经常被欺骗,挨打,整天曲着背埋头在账本里,当她看到这群女人用棍子挑着那块臭肉疾驰而过时,她也许真的在笑。
这种可怕的阉割,是在一种残酷的气氛中干的。不论是马赫还是艾蒂安,或是其他人,都没来得及制止,他们呆若木鸡地面对着这群奔跑的凶野女人。在迪松咖啡馆的门口,很多人探头张望,拉赛纳气得脸色发青,斐洛梅和扎查里一见也吓呆了。两个老头——老穆克和长命老不住地摇头,神情十分严肃。只有让兰用臂肘推着贝伯,一个人嬉笑着,并且强要丽迪往上看。女人们已经回来了,她们折回来从经理住宅的窗下经过。站在百叶窗后面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仍趋之若鹜:她们没有看到墙后发生的事,加之天色已黑,她们分辨不清女人们举着什么东西。
赛西儿问道:“她们挑在竿头上的是什么呀?”她现在也敢看了。约娜和露西说大概是块兔子皮。
埃纳博太太低声说,“不对,不对,她们一定是抢了肉铺,看样子是一块碎猪肉。”
这时候,她立刻住了嘴,猛地打了一个冷战。格雷古瓦太太用膝盖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戛然不语了。那些小姐们也不再追问面色苍白,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影子。艾蒂安又挥动斧子砍起来。然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除,现在那具死尸横在路上,好像仍然保护着商店。很多人后退了,大家好像因此得到了一种满足,怒火平息下来。有一个声音在马赫耳边叫他赶快逃跑,他立刻面色阴沉下来。
他转过头去,认出是卡特琳。她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男外衣,呼呼地喘着气,脸上漆黑。马赫一挥手,把她赶开了。
他威胁着要打她,不愿意听她的劝告。于是她犹豫了一下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向艾蒂安跑去。
“宪兵来了,你快跑吧!”
艾蒂安两颊感到热辣辣的,想起方才挨过她的耳光,便骂着要赶走她。但是她不走,硬要艾蒂安扔下斧子,还不由分说用两手拼命拖他走。
“你应该听我的话,我告诉你宪兵来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是沙瓦尔去找宪兵,把他们领来的。这件事把我气坏了,我不愿意叫他们把你抓走,你快跑吧。”
卡特琳刚把艾蒂安拖走,就从远处传来一阵猛烈的马蹄声:“宪兵!”于是一阵溃乱,人们各自疯狂逃命,只有梅格拉的尸体成为一摊黑斑,只两分钟的工夫路上就跑得不剩一人了,空荡荡的仿佛被一阵狂风扫净了似的。白色地面上,迪松咖啡馆门前只剩下拉赛纳,好像这一下安了心,他的脸舒展开来,对于军刀一挥就取得了的胜利,表示庆贺。在寂寥昏暗的蒙苏,那些财主们身上冒着冷汗,沉静无声,紧闭门窗,牙齿打战,一眼也不敢看。夜色笼罩着平原,在悲惨的天空背景上,只有高炉和炼焦炉冒出的火光。宪兵们奔驰声越来越近,黑糊糊的一团跑来。后面,宪兵保护的马西恩纳糕点铺的马车终于来到了,两轮破马车里一个小伙计,不慌不忙地把酥皮点心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