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一直非常勇敢的内格尔,心里感到一种无力抗拒的突如其来的恐怖,也不禁得面色铁青。赛西儿钻在干草里一动不敢动。至于另外的人,尽管也想扭过脸去,却办不到,仍然在偷偷观看。这就是本世纪末彻底毁灭他们的革命的血腥的夜晚。是的,将有一个晚上,无拘无束、解放了的群众就要这样在大道上奔跑;他们要使有钱人血流成河,头滚满地,把保险箱里的金子撒满大地。男人们张着狼一般的吃人大嘴,女人们吼叫着。是的,就是这样的破烂衣服,这样的声震天地的大木屐,这样出恶臭气浑身肮脏的可怕人群,要以洪水破堤时的汹涌之势冲掉旧世界。他们要把城市烧个片瓦不留,到处是熊熊烈火,在狂嚼牛饮和兽性大发中,把富人家的女人蹂躏死,一夜之间把富人的地窖出空,然后恢复森林中的野蛮生活。在新世界诞生以前,旧有的任何东西也不留,一个铜板的财产也不留,任何地位头衔都不留。不错,就是现在路上的这种情况,好像一种自然力量,这种可怕的大风已经吹到人们脸上。
一阵高呼盖过了《马赛曲》的歌声:“面包!面包!面包!”内格尔站在晕过去的埃纳博太太和站在她身边的露西和约娜前面好像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们。难道旧社会就要在今天这个晚上崩溃?眼前看到的情况,使他们完全愣住了:人群马上就过完了,只剩下落在后面的尾巴,这时候穆凯特走过来了。她缓缓地走在后面,窥伺着富人的窗口园门,等待发现他们,不能指着鼻子骂,也要向他们投以表示她最大轻蔑的动作。她一定是看到了一个富人,因为她突然撅起屁股,撩起裙子,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如此做不是要引人发笑,并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而是要叫人感到可怕。
人群穿过色彩鲜明的矮房子沿着大路蜿蜒而去奔向蒙苏,一切都消失了,于是他们带着马车出了院子。但是,车夫说假使罢工者占据了大路,他不敢担保能否把小姐和太太平安地送回去。最糟糕的是,不能走大路。
“可是我们一定要回去,我们还要聚餐呢,”又怕又气的埃纳博太太情不自禁地说。“偏偏挑了我请客的日子,这些臭工人。你们去对这些人行善吧!”
约娜和露西正从干草堆里使劲儿往外拖赛西儿,她却不肯出来,觉得大路上还在过那些野人,嘴里不住地说自己怕看他们。最后,她们终于坐上了马车,内格尔也骑上了马,此刻他想起他们可以从雷吉亚的小路绕回去。
“你赶慢点儿,这条道不好走,”他对车夫说,“如果你被人群挡住不能回到大路上的话,你就在老矿井后面停下,然后我们从园子的小门走回去,你把车马随便寄放在哪个客店的车棚里都行。”
他们动身了。远处的罢工的人群拥进蒙苏。蒙苏的居民见到龙骑兵和宪兵来过两次,骚乱起来,惶恐万分。街上流传着许多可怕的事,人们谈论着威胁要把富人开膛的手写布告;尽管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这些布告,却都引用着布告上的原话。特别是公证人的家里,恐惧到了极点,他刚从邮局接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警告他,在他的地窖里已经摆好了一个炸药筒,如果他不声明支持人民,就炸死他。
格雷古瓦夫妇来拜访公证人一听到此事就开始谈论起这封信,猜想这是一个恶作剧的家伙干的,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冲进了蒙苏,公证人一家可被吓坏了。格雷古瓦夫妇却没事似地微笑着,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确信所有事情最后都会得到协商解决。时间刚敲五点,他们还有时间等到大路上安宁下来以后,再到对面埃纳博家去吃晚饭。赛西儿想必已经回去,现在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呢。然而,在蒙苏似乎没有一个人像他们如此有信心,人们慌乱地奔跑着,窗户和门砰砰嘭嘭地关上了。他们看到对面的梅格拉正在用粗铁杠子闩店门,他浑身哆嗦,面色煞白,连他那瘦小可怜的妻子也只得来帮助他拧紧螺丝。
罢工的人群停在经理住所门前,口号声响彻云霄:“面包!面包!面包!”
希波利特走进来关百叶窗,以防玻璃被石块打碎,此刻埃纳博先生正在窗前站着。希波利特把楼下所有的窗子一概关好以后,就到二楼上去了,楼上传来关百叶窗和上插销的吱吱嗄嗄的声音。遗憾,无法关上楼底层厨房的窗户,从这个令人不安的窗口里能看到正在烤肉扦和大锅下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埃纳博先生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三楼,想瞧一瞧罢工的人群,来到保尔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靠左边,地势最好,能望到一直通到公司矿场的整个大路。他站在百叶窗后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他下午憋了一肚子怒火,一个人在寂寞沉静中进行着激烈斗争,可是,这个房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梳妆台擦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井井有条,已经凉了的床上铺上了干净平整的被单。他的身子也和这个房间一样重新冷却下来,他又恢复了素有的端庄,早晨那些肮脏事已经一扫而光。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呢?家里不是没有变样吗?他的妻子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情人,就是她在亲属中找了一个情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或许还可能有好处,因为她这样倒能顾全些面子。他不禁自觉可怜,想起自己那阵疯狂的嫉妒。用拳头拚命地去打一张床,有多么可笑!他既然容忍过另一个男人,当然也能容忍这一个。仅仅是再对她多增加一点轻视罢了。他嘴里感到一种猛烈的苦味:一辈子的痛苦,一切都没用了,但他对这个他自己任凭她放荡胡搞的女人依旧非常渴望和钟爱,他感到自己可耻。吼声在窗下更加激烈了。“面包!面包!面包!”“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从牙缝里说。
他听到他正被工人骂是:不干活,拿高薪,吃得脑满肠肥,在工人饿得半死不活时,肚子里却塞满不好消化的油腻东西的臭猪。女人们看到厨房,马上激起一阵风暴,冲着使她们的空肚子更加难受的油腻喷香的肉汤和烤野鸡大骂起来。啊!这些臭财主,他们在用香槟和蘑菇撑破狗肠子呀!
“面包!面包!面包!”
“难道我日子过得幸福?”埃纳博先生又说,“这群混蛋!”别人不了解他令他十分生气。要是他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个结实的身体,能肆无忌惮地随便同女人野合,他甘愿把自己的高薪送给他们。他为何不能让他们到自己的桌子上来饱餐野鸡,而自己去到篱笆后把姑娘们按倒在地上,根本不介意她们以前曾被谁按倒过呢!只要他有一天能够变成他所雇用的那些可怜人们当中的最下贱的一个,能够纵情极欲,粗暴地打老婆,和邻家女人取乐,他情愿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交出来,交出他的舒适生活,他受过的教育,他的荣华富贵,和他那经理的权柄。他甚至希望挨饿,让脑袋发昏,肚子空得难受,这样也许能够消除他那受不完的痛苦。啊!但愿能像野人似的生活,自己什么也没有,跟一个最肮脏、最丑陋的推车女工在麦地里随便追逐,并且得到满足!“面包!面包!面包!”
他气恼了,也在喧嚷声中狂喊起来:“面包!光有面包就够了吗,混蛋?”
他虽然有吃有喝但是也同样痛不欲生。他那遭到破坏的夫妻生活,他那痛苦的一生,像一个临死的人的最后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并不是有面包吃就能万事称心。觉得平分财富就是世上的幸福,这是多么愚蠢?那些革命的空想家完全能把这个社会毁掉,建立一个新世界,使每个人有面包,但他们不会给人类增加任何快乐,不会给人类减少丝毫痛苦。如果他们不能使人的本能需要得到平静的满足,所以更增加了欲念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的话,他们甚至会扩大世界上的不幸,有朝一日会使狗都要失望地狂吠起来。不,仅有的幸福就是不存在,要是存在的话,最好做一块石头,做一棵树,或者更小一点,做一粒在行人的脚下不会流血的沙子。
埃纳博先生眼泪夺眶而出,痛不欲生,泪珠热辣辣地滚到两颊上。夜色笼罩了大路,石块开始向住宅的正面雨点般砸来。现在,他不再生这些饥饿的人的气,仅仅因为心里的炙热的创痛而激愤,他脸上挂着泪,嘴里喃喃地继续说着:
“混蛋!混蛋!”但是,饿汉们的叫声像一阵吼声风暴般地吹来,卷走了一切。“面包!面包!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