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依旧漆黑,各矿工村乱哄哄的沸腾起来。这时候,在道路上,在整个田野里,人们的声势正在扩大。然而,人们并没能按照预定计划出发,传说宪兵和龙骑兵正在平原上巡逻。据说这些军队是夜里从杜埃开来的;有人指控拉赛纳出卖伙伴,说他向埃纳博事先报了信,矿工们紧握着拳头,站在百叶窗后面,借助拂晓的微光窥视着兵士,甚至有一个推车女工发誓说她曾亲眼看见埃纳博家的仆人到电报局去拍电报。

太阳渐渐升起大概已经七点了,此时传来的一个消息使人们安下了心。原来是一场虚惊,刚才只不过是军队的日常巡逻而已。罢工以后,驻军司令按照里尔省长的要求,常常派军队这样来转一转。因为他曾答应进行调解,结果只是每隔一周派军队来蒙苏列队示威一次,吓唬他们。罢工者对这位省长恨之入骨,责骂他欺骗了他们。当宪兵和龙骑兵只是骑着马在矿工村口得口得地跑一阵,随后又偷偷地踏上回马西恩纳的道路时,矿工们就嘲笑省长的无知。刚好在事情即将白热化的时候,他的兵却向后转了。直到九点钟,矿工们始终平心静气地站在门口,同时目送着石子路上最后对他们毫无威胁的宪兵的背影。现在,在经理家门口,刚才有人看见埃纳博太太乘着车子出去了,无疑只剩下埃纳博先生一个人在家办公,蒙苏的财主们还脑袋埋在鹅毛枕中在大床上沉睡呢。经理的住宅紧闭着门窗,死一般的寂静。任何一个矿井都没有军队把守,这是在危急时刻缺乏预见的致命表现,是愚蠢的招致灾祸的行动,是一个政府在急需了解实际情况的时候犯的错误。过了九点钟,矿工们才踏上了去旺达姆的道路,要到头一天约定好的森林里去集合。然而,艾蒂安马上意识到,去让——巴特的不会按他所想的那样有三千人。

很多人以为示威延期了;最糟糕的是,有两三群人已经出发了,要是他不去领导,他们是要把事情弄坏的。有一百来人,天仍漆黑就动身了,他们不得不躲在森林中的山毛榉下等着其他人。年轻人曾去征求苏瓦林的意见,他说看来形势要有感情用事的危险,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蒙苏烧掉,苏瓦林耸了耸肩说十个坚决的好汉要比一群人还有用。说完他又埋头于摆在面前的书中,不肯参与这件事。

艾蒂安由过道走出来时,瞧见拉赛纳面色非常难看地坐在铸铁壁炉前,他妻子穿着那件她终生不离的黑长袍,正用尖刻而又不伤大雅的言词责骂他。

马赫觉得应该言出必行,遵守诺言。这样的约会是神圣的。然而,一夜过后,大家的火气下去了,他本人也在害怕会发生不幸。他解释说,他们有责任到那里去,防止伙伴们出岔子。马赫老婆点头表示赞同。艾蒂安一再强调说,应当在不伤害每个人的生命的情况下采取革命行动。临走以前,他没有吃别人头一天送给他的那份面包,然而,为了御寒,他一连喝了三小杯杜松子酒,还带了满满一铁壶。阿尔奇留在家里看孩子。长命老因为头一天走路过多,还没有起来。

出于谨慎,工人们分路出发。让兰早就没影了。马赫两口子一道迅速向蒙苏斜插过去,艾蒂安则直奔森林,与伙伴们会合。他在半路赶上了一群妇女,看到其中有勒瓦克老婆和焦脸婆。她们一面走,一面吃着穆凯特带来的栗子。为了能多顶一些时间,她们连皮也一起吃了下去。然而,艾蒂安在森林里一个人也没见到,伙伴们已经到让——巴特了。随后,他急忙向那里跑去,他到达矿井前面的时候,勒瓦克带领着其他一百多人正走进贮煤场。矿工们从各方面奔来。马赫夫妇从大路上赶来,妇女们手无寸铁从田地横穿过来,像无王蜂一样涌过来,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艾蒂安瞧见让兰爬上了天桥,站在那里仿佛准备看戏似的。他快跑了几步,和先来的人一起走入贮煤场。他们一共不过三百人。

正在此刻,通往收煤处的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德内兰。大家开始踌躇。

“你们要干什么?”他厉声问道。

德内兰望着女儿们在四轮轻马车上向他笑着走远以后,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因此他又回到矿上来。可是,矿上一切正常,工人们已经下井,并且正在出煤,然后他又放了心,和总工头闲聊起来。正在此刻,有人向他报告罢工的人们来了。他急忙跑到选煤棚的窗前,望着冲入贮煤场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做些什么才能保住这些毫无防护的建筑物呢?他很难在他的工人中找出二十个拥护他的人,看来他注定要完蛋了。

“你们要干什么?”面色发白地又喊了一句,他压着心头的怒火,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人们挤在一起,稍稍挪动脚步,各自小声嘀咕着。最后,艾蒂安站出来说:“先生,各矿必须一律停工,我们对您并没有什么恶意。”

德内兰毫不客气地骂他混蛋。

“你们想叫我这里停工难道是没有恶意吗?这跟你们用枪口对着我后背给我一枪有什么区别……不错,我的人全下井了,我不能让他们上来,除非你们先打死我!”

一阵叫喊被这句粗暴的话激起。勒瓦克威胁着要冲上去,被马赫拦住了。艾蒂安一直在和德内兰交涉,想要说服他使他承认他们的革命行动是合法的。然而德内兰却说有劳动的权力。在这里一切要由他做主,他拒绝讨论这种胡闹的事。他惟一后悔的是,事先没叫四个宪兵赶走这群暴徒。

“是啊,这是我的过失,是我咎由自取。遇上这种事。

对你们这群暴徒,只能用武力。这就和政府幻想用让步来收买你们一样,等它给了你们武器以后,你们就会一刀捅翻它,就是这么回事。”

艾蒂安气愤难忍、全身不住地颤抖,但仍尽力自制,他放低声音说:“先生,是不是能避免一场不幸,就看您了。”

我请您下命令叫您的工人上来。我不敢保证我能否控制住同伴们。“不行,我认得你们是谁呀,你们给我滚开!你们不是我矿上的人,和我没有什么可谈的……只有土匪为了抢劫才会如此到处跑。”

此刻,他的话声被喧嚣声,特别是女人的凶骂声盖住了。但他继续顶撞着他们,他这样直截了当地吐出如此蛮横的话以后,心里感到痛快了一些。无论如何都是破产,他认为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反而显得是孬种。可是,罢工的人来得越来越多,差不多五百人正向门口拥来,眼看他就有被撕碎的危险,然后他的总工头用力把他拉到后面来。

“求求你!这会引起一场屠杀的,先生,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惹出人命来呢?”

他反抗着,挣扎着,最后对着人群喊了一声:“等我们缓过劲儿来再说,你们这帮土匪等着瞧吧!”有人把他拖走了。前面的人被一阵拥挤推到了前面,撞弯了栏杆。原来是女人们为了鼓动男人们,尖叫着向前拥挤过来。没有上锁而只是上了插销的门顿时被冲开了。可是,台阶太窄,如果不是后面的进攻者从别的入口冲进去的话,挤在台阶上的人群恐怕半天无法挤进去。于是人们拥到更衣室、选煤场、锅炉房等各个地方。五分钟内,整个矿井完全被罢工者占领了。

他们走遍了整个四层楼,疯狂地跳着叫着,心中激荡着彻底击败了这个顽抗的资本家的昂扬情绪。

吓坏了的马赫,率先冲到前面对艾蒂安说:“不要让他们打死他!”

艾蒂安也在向前跑着;后来,当他得知德内兰已经躲进监工室以后,回答说:“他这么疯狂,打死他又如何?难道这怨我们吗?”

然而,由于他没有像群众那样狂怒,还保持着净静,所以还很担心。同时,看到人群如此疯狂不听他的指挥,不像他事先设想的那样冷静地实现人民的意志,他的领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他让大家冷静下来,喊叫不要进行无益的破坏,从而叫敌人抓住把柄,然而都毫无作用。

“去把火灭掉!到锅炉房去!”焦脸婆吼叫道。

勒瓦克找到一把钢锉,像挥动着一把匕首,用压倒喧嚣的惊人声音喊道:“咱们割断缆绳,咱们割断缆绳!”

大家马上也跟着喊起来。只有马赫和艾蒂安继续反对,在嘈杂声中拚命地喊着,然而人群平静不下来。最后,艾蒂安终于使人们听进去了一句:“井下还有人呐!同伴们!”

这一下喧闹得更厉害了,所有的人都叫嚷起来:“活该!他们就不该下去!……对于叛徒就应该如此做!……对,对,让他们一辈子待在下面吧!……再说,还有梯子呢!”

人们一想到还有梯子,意志更加坚决,一定要割断钢缆。这时,艾蒂安知道他只有让步了。他担心闯出更大的祸来,就急忙奔向机器房,想至少把罐笼提上来,以免在井上割断的钢缆沉重地掉下去把罐笼砸碎。井上的几个工人和机器匠都跑掉了,在艾蒂安抓起操纵杆开动起来时,勒瓦克和另外两个人已经爬上支着天轮的井架。罐笼才停稳在刹栓上,就响起了刺耳的锉钢缆的吱吱声。这时,谁也不再出声,锉钢缆的声音仿佛充满了全矿。大家都抬头望着,听着,心情非常激动。站在最前列的马赫,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愉快,锉刀锉着令人受苦受难的井口上的钢缆,好像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一辈子也不用再到下面去受罪了。

这时,焦脸婆一面沿着更衣室的台阶往下跑,一面继续喊叫着:“到锅炉房去!把炉子给他翻过来!到锅炉房去!”

女人们跟着她。像马赫说服同伴一样的理智,马赫老婆阻拦着妇女,不让她们随意地砸毁东西。她是女人之中最冷静的人,她觉得要求自己的权利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不必毁坏人家的东西。她走进锅炉房的时候,女人们已经把两个锅炉工赶跑了,焦脸婆拿着一把大铁锹,在一个火炉前弯着身子,拚命地往外撒火,熊熊的红火炭被抛在砖地上,冒着黑烟继续燃烧着。锅炉房共有烧五个锅炉用的十个灶口。女人们马上猛干起来,勒瓦克老婆抡着铁锹,穆凯特怕烧了自己,一直把衣服卷到大腿上。火堆越堆越高,炽烈的热气把高大的屋顶都烤裂了。她们一个个被通红的炭火照得像血人,汗水淋淋,披头散发,简直像在群妖举行周末夜宴的厨房里一样。“喂!库房要着了,够了。”马赫老婆喊道。“更好!”焦脸婆回答说。“那才痛快呢……哼,妈的,我非要他们为我死去的丈夫付出代价不可!我早就说过的。”

这时,传来了让兰的尖嗓音:“我要灭火了,大家注意!我要把汽全放出去!”

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他摇晃着两腿钻来钻去,他是第一个跑来的,他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同时心里琢磨着干点什么坏事。他想出了这个主意:拧开排汽阀,把蒸汽放出来。

一切都被蒸汽吞没了,火炭暗下去,女人们变成了时隐时现的黑影。蒸汽像枪一样猛烈地喷射着,五个锅炉一阵飓风似的空了,发出雷一般的隆隆响声,把人的耳朵都震破了。只能看到站在团团白雾后面的看台上的让兰,他心花怒放,满面喜悦,看着自己放出的这场飓风,乐得前仰后合。

十五分钟过去了,这里的形势毫无改变。大家在火堆上倒了几桶水,把它完全浇灭了,排除了发生火灾的危险。可是,人们满腔的怒火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强烈了。男人们拿着铁锤下来了,女人们也抄起了铁棍子。人们喊叫要捣碎机器,砸烂锅炉,把矿井夷为平地。

艾蒂安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与马赫迅速赶来。他们脑袋也被复仇的狂热搅昏了。然而,他仍然抑制着自己,恳切地要求大家冷静,这时钢缆已经割断,炉火已被熄灭,锅炉的汽也被放空,再不能工作了。人们依旧不听他的,正在他又要被抛开的时候,安全井的小矮门那里爆发起一阵阵叫骂声。

“馋嘴的胆小鬼!打倒叛徒!……嘘!……打倒他们!打倒他们!”

井底下的工人们开始出来了。最先出来的人,一见外面的阳光,先是愣在那里眨着眼。随后拔脚就跑,企图从大路上逃掉。“打倒假弟兄!打倒胆小鬼!”

罢工的全体工人都跑着赶来了。不到三分钟,矿井楼房各处的人都跑出来了,每当一个穿着破烂衣服、浑身沾满污泥的矿工爬出安全井时,就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斥骂声,欢迎他们的是无情的冷潮热讽:蒙苏的五百人排成两行,强迫那些背弃诺言而下井工作的旺达姆的人从当中走过。嘿!这一个,腿只有三寸长,就显屁股了!那一个的鼻子被沃尔坎的婊子们咬掉了!又一个,眼睛上的眼屎足足可以用来做十个大教堂的蜡!又来了一个没屁股的大个子,又高又细活像根竹竿。一个肥胖的推车女工爬出来了,她的乳房垂到肚皮上,肚子圆得与屁股连到一起,引起一阵哄笑。有人要过去摸一摸她,玩笑越来越过分了,变成了粗暴行动,拳头眼看要像雨点般打下来。此刻,可怜的家伙们的行列还在继续,他们浑身哆嗦着,听着辱骂,一声不响,斜着眼睛等着挨打,只要最后能跑出矿井也就心满意足了。

“嘿,里面有多少呀?这么多!”艾蒂安说。

他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们不停地往外出。一想到下井的并不只是少数几个为饥饿所迫、受工头们恐吓的工人,他忍不住气愤起来。他们不是明明在森林里撒谎欺骗他吗?差一点让——巴特的所有工人都下了井。当他望见沙瓦尔出现在门口时,不由得大叫一声,向他扑过去。

“他妈的!你给我们的约会就是这个吗?”

人们马上叫骂着向这个叛徒扑去。怎么?头一天他和他们一起刚发过誓,现在却和别人一块儿下井了?这不是耍人吗!“抓住他,把他扔到矿井里去,扔到矿井里去!”沙瓦尔竭力想要替自己辩解吓得面无人色。但是艾蒂安气得抑制不住自己,和大伙儿同样地狂暴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永远待在里面吧你愿意到里面去……走!往前走!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艾蒂安的声音又被一阵喧嚷盖住了。这回是卡特琳出来了。在阳光下,她眼花缭乱,吓得要死。落在这群野蛮人中间。她的腿爬了一百零二节梯子已经累坏了,手掌也磨出了血,正当她呼呼喘气的时候,马赫老婆一眼看见了她,举着手蹿了过来:“好啊!这个臊货!你也来了,……你母亲挨饿,你为了你那个混小子连妈都出卖了!”

马赫老婆的一个耳光在丈夫的阻挡下才没打下去。马赫使劲儿推搡着女儿,和妻子一样狠狠教训女儿的行为,两个人简直气坏了,比所有朋友喊得还要厉害。

艾蒂安看见卡特琳,更是怒火中烧。他连声说:“走!你也跟我们走!到别的矿井去!色鬼!”

刚容沙瓦尔在更衣室穿上木屐,把毛线衣披在冻得冰冷的肩上,大家便拖走他了,强迫他在他们当中跑着。卡特琳也慌忙穿上那件入冬以来一直穿着的旧男上衣和木屐,把扣子直扣到领口,跟在她的情人后面跑着;她觉得人们一定要杀害他,因此不肯离他一步。

随后,仅过了两分钟,让一巴特矿井就空了。让兰找到了一支牧牛的号角嘟嘟地吹着,好像在集合牛群似的。焦脸婆、穆凯特、勒瓦克老婆等女人们都提着裙子跑着。勒瓦克手里挥舞着一把斧子,仿佛是乐队指挥挥舞指挥棒一样。别的同伴还在不断地来,乱糟糟的,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一千人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又涌到大路上。道口太狭窄,栅栏都被挤垮了。“打倒叛徒!到别的矿井去!不准上工!”

突然,一片死寂让巴特矿也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个人。德内兰从监工室走出来,摆了一下手,叫别人别跟着他,独自巡视起矿井来。他面色苍白,但异常镇静。他先在竖井前停下,抬头望了望割断的钢缆,几根钢丝绳头徒然地吊在那里,锉断的地方留下新的断痕,仿佛是在漆黑的油污中间发亮的疮口。然后,他走到机器房,望着一动不动的曲柄发愣,机器仿佛是瘫痪了的巨大肢体的关节。

他摸了摸已经冷却的机器,一股寒气使他打了个寒战,仿佛是摸着了一具死尸一样。后来他又下到锅炉房,在灶门敞开、积水淹灭了炉火的炉灶前一步一步地走着。他用脚踢了踢锅炉,锅炉发出空洞的响声。就算把钢缆接好,再升起火,可又到哪里去找人呢?再罢上半个月的工,他就彻底破产了。唉!现在真的完蛋了,完全垮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要遭此厄运之后,再也不去怨恨蒙苏的匪徒,他感觉到这是大家共同造成的,是过去上百年积下的过错。他们是一群既无知识又饿得半死不活的人,当然会野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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