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最近伐去树木以后开出的一片林洞空地叫达姆旷场。它向下伸展成一个慢坡,雄伟壮观的山毛榉的挺拔整齐的树干,四周古木参天;像一排绿苔斑驳的大白柱子环绕着这片空地。伐倒的大树依然躺在草里,左边是一大堆锯好的木材,像立体几何图形似的垛在那里。冰冻的苔草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寒气随着夜晚的来临越来越刺骨,一轮明月从地平线上升起,不久将使满天星斗变得暗淡无光。地面上已是一片漆黑,高处的树梢在苍空中还能分辨。

到会的矿工差不多有三千人,男女老少蜂拥而来,逐渐站满了空地,有的人已经站到远处的树下去了。迟到的人还在不断地到来,湮没在黑暗里的人头的浪潮慢慢扩大,直到附近的小树丛。就在这寂静寒冷的树林里,发出风暴般的怒吼。

艾蒂安跟马赫和拉赛纳一起站在可以看到整个斜坡的高处。他们争吵起来,能听到他们一阵阵激烈的喊声。四周的人都注意听着,皮埃隆背着脸,勒瓦克紧攥着两个拳头,他不能再拿发烧作借口了,显得非常不安;长命老老爷爷与老穆克也带着沉思的神情,并排坐在一棵树桩上。他们后边是来凑热闹的扎查里、穆凯等一些爱捣乱的人。女人们却跟他们相反,她们郑重其事地聚在一起,有如在教堂里一样严肃。马赫老婆一句话不说,听着勒瓦克老婆低声骂着,还点着头。斐洛梅直咳嗽,入冬以来,她的支气管炎又犯了。仅仅穆凯特爽朗地笑着,她听着焦脸婆骂女儿逗得直乐,焦脸婆说她那没人性的女儿,把母亲支出家去,为了自己独吃兔肉,简直是个被窝囊丈夫养肥了的养汉老婆。再有就是让兰,三个人站在高处,比所有的人都高,他站在一堆木料上把丽迪拉上来,强使贝伯也跟着他。拉赛纳想选一个主席团引起了一段争吵。他在欢乐舞厅的失败使他恼羞成怒,发誓要雪耻,因为他自信只要参加会的不光是代表,而是当着矿工群众的面,他会恢复自己旧日的权威的。艾蒂安十分生气,他觉得在森林里开会提出选主席团是愚蠢的。既然人家拿他们当狼似的要斩尽杀绝,他们就应当采取革命行动,不能如此文雅。

艾蒂安看到争吵没完没了,就马上转向群众,站到一根树干上喊道:“同伴们!同伴们!”

嘈杂的低语声渐渐平息下来,就在这时马赫压住了拉赛纳的抗议。艾蒂安用响亮的嗓音随口说道:“同伴们,既然他们派来宪兵不准我们说话了,把我们当作土匪,我们就只好到这里来商量讨论!在这里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谁也不能不让我们说话,我们可以不用顾虑,就如同谁也不能不让鸟和野兽叫唤一样!”

人们报以雷鸣般的喝彩声和喊声。

“不错,森林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在这说话……你说吧!”然后,艾蒂安动也不动地站在那个树干上停了一会儿。

月亮依然很低,依然在地平线上,只照到高处的树枝,慢慢平静安定下来的人群依旧湮没在黑暗中。艾蒂安也是黑黢黢的,他站在土坡的高处,高出人群,好像是一根木桩的阴影。

他开始了自己的演讲,挥动起自己的胳膊;采取一个普通的人民代表向人民作汇报时的冷静口吻,声音不再是声色俱厉。他终于把在欢乐舞厅由于宪兵队长阻扰而没能讲出的那段话讲了出来。他简单地叙述了罢工的全过程,完全用摆事实的科学的论证方法。首先,他讲了他本不同意罢工,因为矿工们并不愿意罢工,而是因为管理处采取坑木另付款的新办法而使工人起来反抗的。接着,他谈到代表们到经理先生那里所作的第一次谈判,董事会一点诚意也没有。随后又谈到第二次谈判的情况,经理勉强答应让步,准备归还公司剥夺的那十生丁。而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报告了一些数字,说明互助基金早就用光了,指出寄来的救济款是如何分配使用的,并替“国际”、普鲁沙和其他人作了一些解释,说应该谅解他们,为了使全世界取得胜利,他们不能再给这里的人们更多的帮助。因此,形势一天天地严重起来,公司要解雇工人,威胁着要到比利时去雇工人;除此之外,公司还威吓一些不坚强的人,而且迫使一些人复了工。他来回说着这些千篇一律的话,似乎要特别强调这些坏消息,他说希望在破灭,饥饿取得了胜利,斗争处于失去勇气的边缘。可是,他突然丝毫没有提高声调地结束了这段讲话:“同伴们,在如此情况下,大家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作出决定。大家是不是愿意继续坚持罢工?如果愿意,那么大家准备如何来战胜公司?”

满天星斗的夜幕下的森林中一片寂静。看不见的人群,在这种令人憋气的讲话声中,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声不响;树林里只能听见一片绝望的叹息声。

正在这时,艾蒂安换了一种声调再次说了起来。现在他不再以互助基金会的秘书身份讲话,而俨然是一个群众领袖和传播真理的使者。难道有背弃自己誓言的胆小鬼吗?怎么,难道就白受这一个多月的罪,再过那没有尽头的悲惨生活?重新低着头回到矿井里去?那么在争取消灭使工人挨饿的残暴的资本的斗争中马上死去岂不更好?依旧在饥饿面前屈服,而后再等着饥饿把最老实的工人也逼得起来反抗,如此的蠢事还能再继续吗?他指出,工业危机的灾难全部落到了受剥削的矿工头上,从为了竞争的需要而降低成本的那一天起,矿工们就被逼得没法活下去了。不行!绝对不能接受坑木另付款的新办法,这完全是公司变相克扣工钱,要我们每天每个人多给他们白干一个钟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穷人起来要求正义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了。

他高举着两只胳膊停了一会。人群听到“正义”这个字眼,马上掀起一阵骚动,掌声哗啦一声传开来,像风扫落叶一般。许多人高喊:“要求正义!……是要求正义的时候了!”

艾蒂安没有拉赛纳那种从容流利的口才,有时候词不达意,有时候想不起字眼,有时候要用力耸一下肩膀才能说出来。他却逐渐激动起来。但是,每逢遇到这种障碍的时候,他总是寻找一些熟悉有力的比喻来抓住他的听众。至于他那挖煤工人干活儿的动作,猛然把颚向前一探,像要咬谁似的,胳臂一蜷,然后伸出两个拳头向前用力一击,也都在同伴们身上起着一种特殊的作用。人人都说他年纪虽然不大,讲起话来倒很能吸引人。

“雇佣制度是新形式的奴隶制,煤矿应该属于矿工,就像大海属于渔民,土地属于农民一样。”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接着说,……大家要知道,煤矿是属于你们大家的!属于一个世纪以来付出了代价流过那么多血汗和受过那么多痛苦的每一个人!”他大胆地谈到了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有关矿业特别法的问题。矿藏和土地一样,统统属于国家,只是由于一种可恶的特权,才把它变成了各个公司的专利。至于蒙苏煤矿公司更是如此,它的所谓的合法开采权,因为是很早以前按旧封建领主订立的契约与艾诺的老习惯,因而更成问题。因此,矿工群众只是在收回自己的财产。艾蒂安说着伸出两臂,指着森林以外的整个地区。仍然站在黑暗中的群众,看到浑身披着光辉的艾蒂安伸着两臂在分配财产,又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时月亮已经爬上来,月光透过树梢,照到艾蒂安身上。“对,他说得对,对,这太好了!”

随后,艾蒂安把内容转到他喜欢的话题上,不断重复劳动工具归集体所有这一句有着激烈意味的话。现在,他完全成熟了。他从新教徒的博爱观念出发,要求改革雇佣制度,最后得出要消灭雇佣制度的政治观点。从欢乐舞厅的会议以后,他的尚未定型的和集产主义的博爱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纲领,并且能科学地论证每一项条款。首先,他认为只有消灭国家才能获得自由。于是,当人民掌握政权以后,就开始各项改革:恢复原始公社,在文化、政治和经济方面一律平等,以平等自由的家庭代替受道德束缚的家庭。以劳动工具和全部产品的公有来保证个人的自由,最后由集体创办免费的职业教育。这就可以把腐朽的旧社会加以彻底改造。他攻击继承制度和婚姻制度,他摒弃千百年来的可耻的文物,并且用一只胳膊作了一个习惯的有力手势,就像农民挥动长柄镰割庄稼一样。他规定每一个人应有的财产。然后,又用另一只手表示重建新的人类社会,是一座建筑在二十世纪初期升起的正义和真理的大厦。在这种大脑的紧张活动中,只剩下狂信者的固执观念。他的理性动摇了。理性和感情的一切顾虑都不复存在,他预见到了一切,谈着那个新世界,它就像一部新机器一样,只消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开动;不论是赴汤蹈火,还是流血牺牲,他都在所不惜。他觉得建立这个新世界再容易不过了。

“现在该轮到我们了,”他最后高喊一声,“应该由我们来掌握财富和政权了!”

现在,月光照亮了整个林间空地,照亮了巨浪般的人头的轮廓,一直照到远处灰色大树干间的矮树丛。一阵欢呼声从树林深处直传到他跟前。在寒冷的夜空下,是一片愤怒的面孔,冒火的眼睛,张着的大嘴,饥饿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要放开手进行正义的抢夺,整个人群跃跃欲试,夺回自己从前被人剥夺的旧有财产。激烈的言词使他们胸膛里燃烧起来,不再觉得寒冷。有许多难以理解的话他们并没有听懂,他们不大理解那些专门而抽象的推理,但是正因为抽象难懂,使他们更加感到前程无限宽广,觉得进入了令人陶醉的幻境。一种宗教的激情把他们鼓动起来,他们有着基督教初兴时期的信徒们的那种狂热希望,急切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正义的时代。这是多么美妙的梦想呀!不再受苦,当家做主,最后还要享福!“对,他妈的!……打倒剥削者……该轮到我们了!”

女人们疯了一般。饿得发晕的马赫老婆也失去了镇静;勒瓦克老婆吼叫着;穆凯特兴奋得向艾蒂安喊着亲昵的话,焦脸婆像凶婆子似的挥动着两只胳膊,激动得发狂;斐洛梅咳嗽了一阵,摇晃着身子。在男人们中间,被征服的马赫在饶舌的勒瓦克和发抖的皮埃隆之间怒喝了一声。至于那些轻浮的家伙,坐立不稳的穆凯和扎查里,则在设法取笑:好奇怪呀,这位同伴什么也不喝能讲这么长的时间。然而,让兰在木堆上闹得比谁都凶,催促贝伯和丽迪也跟着叫喊。同时挥动装着波洛妮的篮子。又是一阵喊声。这是他所掌握的力量,它体现在他一句话就能使之激动的三千颗心中。艾蒂安尝到了声望的醉人滋味。假使苏瓦林肯来的话,随着他对自己的观点的了解一定会表示赞成的,也一定会满意他的纲领,一定会对他的学生向无政府主义方面的进展感到满意,只有教育一点例外,他会认为神圣而有益的无知必定是陶冶人的浴池。这是愚蠢的好心肠的残余,至于拉赛纳则不住地耸着肩膀,表示藐视和气愤。“你让我说一说!”他向艾蒂安喊道。艾蒂安从树干上跳下来。“看大家是不是听你的,你说吧。”

拉赛纳马上跳上树干,用手势要求大家安静。但声音并未平息下去,头几排的人一认出他后,他的名子就迅速向后传。人们都拒绝听他讲话,这是一个被推倒的偶像,旧日的信徒们一见到他就气忿不已。他那侃侃自如的语调,温和流畅的言词,尽管很久以来就具有魅力,此刻却被看作是温吞米汤,只能用来迷惑怯懦的人。他徒然在一片吵嚷声中讲着,妄想让大家缓和下来不能用法律改变世界,必须容个时间,使社会进步慢慢实现。人们嘲笑他,嘘他,他这次一败涂地。败得要比上一次在欢乐舞厅更惨。最后,人们用一把把的冻苔草向他扔去,一个女人用尖嗓门喊道:“打倒叛徒!”

他解解说,他说最好是实行分红制,使工人成为有产者,成为家庭中的一员。煤矿不能成为矿工的财产,不能像织布机那样可以是织布工人的财产。

“打倒叛徒!”成千的声音喊着,同时石块也开始嗖嗖地飞来。拉赛纳受到致命的打击,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力量,他从树干上跳下来。一阵失望使他两眼充满泪水,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群众的背弃,使他二十年来怀有野心的帮助友爱,使他毕生的事业彻底破产了。

“这回你高兴了吧,”他结结巴巴地向获胜的艾蒂安说,“好,……告诉你说,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回的,我希望你也有这么一回。”

说完,他一甩手独自穿过寂静皎洁的田野走了。好像摆脱他所预见到的不幸的一切责任。

接着,响起了嘘嘘的声音,原来长命老老爷爷站在树干上,正在嘈杂的人声中讲话,毫无疑问,他是非说不可了,大家都感到意外。在这以前,他和老穆克一直面带回忆往事的神情,在那里出神。因为心里翻腾得厉害,有时多年往事一古脑地涌上心头,足够一口气说上几个小时。会场上一片肃静,人们都注意听着这位在月光下面容苍白得好像幽灵的老人讲话。他讲着一些是些谁也不大了解的很久以前的往事,与眼下讨论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事情,因此就更引人注意倾听。他讲到他青年时代的事,沃勒矿井如何压死了他的两个叔叔,又谈到他老婆怎样患肺炎丧了命。然而,他并没有远离自己的中心意思:日子从来不好,而且后来也未曾好过。比如说,过去他们也曾不满国王缩短工时,有五百人也像今天这样曾在树林里集会;但是他三言两语讲完了这件事,又讲到另一次罢工,这种事他经历的多了!每次罢工都到这些树下,到那边的烧炭场,到达姆旷场,或者是在更远处的索地卢开会。有时候在热天,有时候在冷天。还有一天晚上大雨倾盆,最终大家一声没吭又回去了。后来,国王派兵来镇压,罢工在枪声中结束了。“那时候我们曾这样举着手,誓死不再下井……啊!我发过誓,是的,我发过誓!”

长命老的话让大家听得目瞪口呆,这时候注意着会场动静的艾蒂安又跳上一棵伐倒的树干上,让老人留在自己身边心里有点郁闷。他在站在第一排的伙伴们当中看到了沙瓦尔,于是想到卡特琳肯定也在,心里不免又燃起一股新的热情,想要当她的面博得人们的喝彩。

“同伴们,你们都听见了,这是我们的一位老前辈,这就是他亲身遭受过的痛苦。如果我们不消灭这些刽子手和强盗,将来我们的儿女们同样还要如此受苦。”他变得十分可怕,他一只手扶着老爷爷长命老,把他作为一面穷困和苦难的旗帜,疾呼人们要复仇。他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激烈过。他简短地追溯到马赫的祖先,被公司剥削,指出他们全家一直在矿上卖命,而在为公司干了一百年活儿以后,反倒更要挨饿。接着,与马赫一家对比,他谈到吸工人血的董事会里的大亨们,什么也不干,一群股东一百年来保养得像大姑娘一样,一味养尊处优。难道无数的人世世代代累死在井下却是为了让人们给部长们送礼,让那些老爷和资产阶级们祖祖辈辈大摆筵席,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养得脑满肠肥么!他研究过矿工的疾病,他把这些病一一详细地列举出来:瘰疬,贫血,气喘病,黑气管炎,使人瘫痪的风湿病等等。这些难道还不令人触目惊心!他们规定了繁重的苦役,扬言要把全国的劳动者都集中起来,使几百万双手为不足一千个懒汉们发财致富而卖命。这些穷人被当作饲料丢进机器,被当作牲口圈在矿工村里,大公司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血吸干;但是,矿工们现在不再是压在地下的牛马了。不再是糊涂虫,在矿井深处,一支大军正在成长,这代新人就像是正在萌芽的种子,不久将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我要看一看,到那时候,是否还有人敢只给一个在矿上工作的四十年的、两条腿在矿井里泡肿了的和吐着黑痰的六十岁的老人一百五十法郎的养老金。不错,劳动要与资本算账,要与那个在某个地方坐着、没有人性、谁也没见过的偶像算账。

它坐在神秘的神龛里,吮吸着养活它的穷人的血!我们要到那里去,这个肚子中装满人肉的妖怪一定会死在血泊中,这些肮脏的猪,一定会在熊熊火光中原形毕露。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但是他的胳膊仍然向前伸着,指着那个他也不知道在地球上什么地方的敌人。而这一回,人们叫嚷得非常厉害,连蒙苏的财主们都听到了,使他们掉转脑袋望着旺达姆,感到惶惶不安,担心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可怕事情。树林里的夜鸟也被惊起,展翅飞向广漠的明亮的天空。

他希望马上作出决定,他说:“伙伴们,你们怎样决定?……你们还赞成继续罢工吗?”

“赞成!赞成!”无数声音吼叫着。

“我们如何行动?……假使明天有胆小鬼下井,我们肯定会失败的。”

于是大家暴风雨般地连声喊道:“消灭胆小鬼!”

“所以,大家一定要让他们忠于誓言,忠于自己的义务……我们现在应该这样:下矿去,我们去那里使叛徒们回到我们的队伍中来,让公司知道我们宁死也不让步。万众一心。”“对,下矿去,下矿去!”

艾蒂安开始讲话的时候,就在面前怒喊着的那些矿工朋友中间寻找卡特琳。她肯定不在这里。可是他总看到沙瓦尔,满怀嫉妒的沙瓦尔在不断地耸肩,表示嘲笑,他打算挤进来以换取少许这种声誉。

“伙伴们,他们要小心点,可能会有奸细钻到我们中间来的话,我们知道的……是的,我看到这里有依旧下井工作的旺达姆的矿工……”艾蒂安继续说。

“你这话是针对我而言的吗?”沙瓦尔挑衅地问道。

“是针对你说的,也可能是针对别的人说的……可是,既然你搭腔,你就应该知道,饿汉跟饱汉根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你还在让—巴特干活儿……”

一个人嘲笑地插嘴说:“唔!他有一个为他干活儿的女人。”沙瓦尔涨红了脸,骂起来:“他妈的,难道还不许干活呀?”“是的!”艾蒂安喊道,不许谁只顾自己和当走狗站在资本家一边,而不顾大家的利益。假使普遍罢工的话,我们早就胜利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整个地区一齐停工,既然蒙苏停工,旺达姆应该有人下井吗?德内兰先生那里和这里应当一样……你知道吗?在让—巴特矿里干活儿的都是叛徒,都是叛徒!”沙瓦尔周围的人举起拳头,吼叫着:“打死他!打死他!”差点就动起手来,沙瓦尔虽然吓得面色惨白,但为了压倒艾蒂安,他的脑子里又闪出一个念头。

“你们先听我说!我们是站在你们一边的,明天你们到让—巴特来,看看我是不是上班!……我是被派来向你们说明这点的。叫机器匠们也罢工,应该叫锅炉停火。要是抽水机也停止抽水,那就更好!如此一来,各个矿井就会被水冲毁,让它整个完蛋!”

这一回,轮到人们向他狂热地喝彩了,从这时候起,讲话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跳上树干,在人声喧嚣的挥臂举拳地提出激烈的主张,艾蒂安被人们抛到了一边。这是一个教派不愿再等待奇迹的急切心情,是一种狂热信仰的发作,他们终于决定自己去促使奇迹到来。罢工的人们由于饥饿而头脑发昏,眼前一片红光,在升起普遍幸福的光荣和礼赞中看到了血和火的幻景。深沉寂静的森林包围着要求流血的呐喊,恬静的月光照耀着这片汹涌的人海,只有脚下冰冻的苔草发着清脆的响声;纤细茂密的枝叶在银白色的天空中显出一片黑影,山毛榉稳健地站在那里,对在它们脚下骚动着的这些不幸的人不闻不问。人群里发生一阵拥挤。马赫老婆挤到马赫身边,夫妻俩心里被翻腾达数月之久的激怒所控制,已经失去了他们的理性,赞成勒瓦克进一步提出的要求:把工程师们的脑袋揪下来。皮埃隆不见了。老穆克和长命老同时讲着话,没人能听清他们那含混而激烈的要求,穆凯则用手里拿着的曲棍敲着地面,扎查里打趣地要求推倒教堂,纯粹是为了起哄。女人们简直发疯了:勒瓦克老婆两拳插腰,责怪斐洛梅不应该笑;老焦脸婆发现丽迪既没有采来野菜手里又没有篮子,打了小姑娘一顿耳光以后,继续伸着巴掌空打着,好像在打她想要抓住的所有的资本家。穆凯特说要把宪兵们踢得趴下;贝伯从一个徒工那里听说拉赛纳太太曾看到他们偷了波洛妮,让兰听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敢出声,但是当他想好主意,决定偷偷再把兔子放到万利酒馆门前去以后,就吼叫得更凶了,他打开他闪闪发光的新折刀挥舞着,使他感到非常得意。

“伙伴们!伙伴们!”为了要大家安静一下,好作出最后决定的艾蒂安一再地喊着,他喊得声音都嘶哑了,精疲力尽。最后,人们终于听他讲下去了。

“伙伴们!大家同意不同意明天早晨到让—巴特去?”

“同意,到让—巴特去!同意,宰了叛徒!”

三千人风暴般的吼声响彻云霄,慢慢消失在皎洁的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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