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艾蒂安正耐心地等着穆凯特,忽然听到枝杈间沙沙的响声。他猜想是一条被惊动的蝮蛇,可是突然亮起一根火柴,使他认出是让兰,这孩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正往洞里钻。他吃了一惊并且愣了一会儿,他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井口。这时孩子不见了,微弱的亮光从第二节梯台上照射上来。他迟疑了一会儿,也抓住树根溜下去。让兰一定什么也没听见,他原以为这一下子要落到五百二十四米深的井底,但终于感觉踏到了一架梯子。他悄悄地往下走。艾蒂安紧盯着在自己身下一直下沉的烛光,孩子因为两腿残废左右摇晃,那巨大可怕的身影跳动着。在没有梯级的地方,他就像猴子一般灵巧地用下巴、用手、用脚攀搭着各个地方,很快地向下溜。七米长的梯子一节接着一节,有的还很结实,有的摇晃得吱嘎乱响,像快要断了似的。狭窄的梯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腐朽变绿,踏在上面就跟踩在苔藓上一样。随着深度的增加,温度也急剧增高,使人出不来气,一个灼热的大锅炉从抽风井里发出热气,幸而罢工以来这股热气不太厉害,而开工的时候这个锅炉每天要吞五吨煤,那时候要有人敢钻到这儿来,一定会被烤焦眉毛。

“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呀?真他妈的,这个癞哈蟆!”艾蒂安低声骂道。

有两回他都差点摔了下来。他的两脚在潮湿的木磴上滑着,要是他像让兰一样有一个蜡烛头就好了。他时时东磕西碰,他惟一的前导就是在他身下溜跑的那点模糊的亮光。他几乎已经下到第二十节梯子了,但还要继续往下走。他一直往下,不停地往下,于是他数着梯子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火烤,使他的脑袋发胀,像是落在一个大火炉里一样。下了三十节梯子,差不多有二百一十米,终于到了一个罐笼站,他看见烛光溜进一个巷道。

“他一定是藏身在马厩里,他要带着我走多久呀?”他想。但是,左边通向马厩的坑道已经被塌顶堵死了。于是踏上了比先前更为危险、更加困难的路程。他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就看不到孩子的烛光;他也奔进那个巷道,受惊的蝙蝠飞起来,随后挂在罐笼站的穹窿下。然而,身体像蛇一般软绵灵活的孩子从容通过的地方,他不擦破肢体就钻不过去。

这个巷道和所有的旧巷道一样,变得很窄,变得越来越窄,某些地方仅留下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而且由于泥土不断地塌落,很快就要自行堵死。在这种挤人的地方,劈裂折断的坑木变成了一种威胁,一不留神就要划破肉皮,他险些被刺刀般锋利的木刺戳透。他有时跪着走,有时爬行,必须十分小心地前进,有时在黑暗里向前摸索。突然间,一群老鼠从他的脖子直跑到脚跟,踏着他跑了过去。

“这个小混蛋!还有完没完呐?”他咕哝道。他已经累得腰痛欲断,气喘吁吁。

终于到了。走了一公里以后,羊肠小道慢慢变成了宽阔的大道,他们走进一条保存得相当完整的巷道。这是一个在岩层中凿出的旧输煤巷道,尽头像个天然的石窟,他不得不停下来,从远处望着孩子。让兰把蜡烛放在一个石缝中,安然自在,行动自若,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感到高兴。这个巷道的尽头安置得简直像一个舒适的住宅。这里活像个匪窟,几个星期以来掠夺的东西都堆在这里,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堆干草,作为一张柔软的卧床,用坑木堆码成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各种东西:苹果、面包、已经打开的杜松子酒。甚至还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像鞋油和肥皂等,这些只是出于盗窃的乐趣才偷来的。这个小家伙一个人置身在这些藏物之中,好似一个黑心肠的匪徒,独自享乐。

“嘿,我们在上头饿得要死,啊?”艾蒂安喘息了一会以后喊道。“你就谁也不管呐,你躲在这儿大吃大喝”让兰吓了一跳。当他认出是艾蒂安的时候,马上放了心。“你和我一块儿吃晚饭好不?”最后他说,“喂,来一块烤鳕鱼怎么样?……你瞧。”

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上的鳕鱼,现在他开始拿起一把骨柄上刻着格言,刀柄上刻着一个“爱”字的漂亮的新刀子刮起鱼上的苍蝇屎来。

“你的刀子真漂亮呀,”艾蒂安评价说。

“这是丽迪送我的,”让兰回答说,但他却没说这是丽迪在他的指使下,从蒙苏的泰德古贝酒馆前面的一个商人那里偷来的。他得意地不停地刮着那条鱼,又补充说:“我这儿挺不错吧,这里比上边暖和,而且气味也好得多!是不是?……”

艾蒂安很想说说让兰,于是便坐了下来。的确,他在这个洞底尝到一种安适。这里不再那样炙热,而是四季如春。

他不再生气,只是对这个干起坏事来这样大胆而不怕辛苦的小恶棍很感兴趣。上面,在这天寒地冻的岁月,穷人们冻得皮开肉绽,这里却像澡堂子一样温暖。时间一长,这里残存的瓦斯已经尽竭消除。现在这里只有发霉的旧坑木味,这是一种淡淡的乙醚味,并且似乎夹有丁香的香味。这些坑木现在看来很好看,犹如淡黄色的大理石一样,边上长着棉团似的植物,像是用珠宝和绒丝装饰的花边。另外一些坑木上长了许多蘑菇。这里飞舞着蝴蝶,白色的蜘蛛和苍蝇是这里从未见过阳光的没有颜色的住户。

“那么,你不害怕吗?”让兰奇怪地望着他。

“为什么要害怕,在这儿什么事都是我说了算!”

这时候鳕鱼终于刮好了。让兰点燃一小堆柴禾,把火炭摊开,在上面烤起鱼来。于是,他把一个面包切开分成两份。这顿盛餐出奇的咸,但对于胃口好的人仍然很香。艾蒂安接受了分给他的那一份。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人人都消瘦的时候,你却胖起来。你想一想,你这样天天有吃有喝的也太说不过去了!……你就一点儿不惦记别人?”“哼!他们也太蠢了!”

“可是,你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要是你父亲知道你偷东西,他一定要管教管教你的。”

“你不是常说,这是资产阶级抢我们的吗?因为他欠我们的。我从梅格拉那儿偷的这个面包,有什么错。”

艾蒂安虽然嘴里塞得满满的,但心里很乱,一句话也不说,他望着一副瘦猴脸、两只绿眼睛和一对大耳朵的让兰,看到在这个具有野人的狡黠和神秘的智慧的退化了的孩子身上,慢慢地恢复了原始的野性。矿井砸坏了他的两条腿,使他完成了这一点。

“丽迪呢,你带她来过这吗?”艾蒂安又问。让兰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那可绝对不行!那个小丫头啊!……女人都嘴快。”

他仍然笑着,对贝伯和丽迪表现出极其的轻蔑。从来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傻瓜。他想到他们俩竟然轻信自己的种种胡言乱语,空着两手回去,而他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着热呼呼的鳕鱼,简直好笑死了。随后他好似一个小哲学家,用郑重的口吻下结论说:“一个人最好,一个人永远不会发生纠葛。”

艾蒂安喝了一口杜松子酒,吃完了面包。他一度想,是否应该揪着让兰的耳朵把他带到上面去,并且以要把事情全部告诉他父亲吓唬他,让他不再做这种勾当?他是不是应当这样来报答让兰的款待呢?但是,他观察着这深邃的藏身之处,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事情搞糟了的话,他与同伴们难说会用不着这个地方。当让兰像以往有时作的那样,得意地躺在他的草榻上的时候,艾蒂安叫孩子发誓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外边过夜。于是,他拿了一个蜡烛头先走了,叫让兰安心料理他的家务。尽管天气十分冷,穆凯特仍然坐在一根木头上失望地等着艾蒂安。她一望见他,马上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亲吻着他。当年轻人说出自己决心不愿再来找她的时候,真像用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天呐!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爱他爱得不够深吗?艾蒂安恐怕自己无法抗拒要到她家里去的欲望的引诱,就把她拖到大路上,态度极其温存地向她解释,说她会影响他在朋友中的声望,影响政治事业。他可能不好意思同她来往,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痛快,这是很自然的。她不能理解,这跟政治有什么关系?为了装作两个人断绝关系的样子,她提出情愿让他当着众人打她一个耳光。然而,他要经常来看看她,哪怕是每次稍停一会儿也好。她拚命地哀求他,发誓说决不留他超过五分钟,自己一定不让别人知道。艾蒂安虽然心里非常感动,还是拒绝了。他不能不拒绝她。然而在离开她的时候,他还是同意吻她一下。他们俩一步步地走到了蒙苏的头几座房子处,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时有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像碰到一块石头似的猛地一惊。“是谁?”艾蒂安不安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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