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现在是一月初,寒冷的浓雾笼罩着整个平原。矿工村更加穷困了,饥饿状态日益严重,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难以维持的境地。“国际”从伦敦寄来的四千法郎,还不够吃三天面包。于是就再没寄什么来。巨大希望的幻灭,挫伤了大家的锐气。而今,连自己弟兄也不管他们了,还指望谁呢?在这严冬季节,他们觉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无人过问孤立无援的人。
周二,二四〇矿工村已经山穷水尽、弹尽粮绝。艾蒂安和工人代表们又到四周城市去进行募捐,一直来到巴黎;他们组织座谈会,寻求捐款,但都无多大结果。当初十分热烈的舆论,自从罢工无限期地拖长,并无起色,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就冷淡下来。一点点捐款只够最困难的家庭勉强维持下去。其余的人家则靠一件件地当卖家里的东西活命,从锅碗杯盘到褥子里的毛绒,甚至连桌椅家具,所有的东西都跑到了旧货商人手里。有一个时期,大家感到像是得了救,因为被梅格拉挤垮的小铺,为了再拉回主顾,主动愿意赊欠东西。除此以外,两个面包师傅——加鲁布勒和什麦尔顿和威东克杂货商——也确实大开方便之门;然而他们的本钱慢慢垫光了,三个人不得不停了业。头头脑脑们高兴了,因为到头来矿工们又欠了一身债,如牛负重,长期直不起腰来。哪里也赊不到东西了,家里没有东西可卖、一口破锅也没有,人们只有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癞皮狗似的死去。
艾蒂安直想把自己也卖了。他放弃了秘书的津贴,为了让马赫家多吃一顿饭,又去马西恩纳当掉了大衣和呢裤。他只留下一双皮靴了,用他的话说,这是为了保护好脚。他感到沮丧的是,罢工太早了一些,互助基金还没有来得及积蓄足够的资金。他觉得这是失败的惟一原因,因为假使他们能够积蓄足够坚持抵抗的钱,资本家就一定会被击败。于是他想起了苏瓦林指责公司的话:公司逼迫大家罢工,目的是要把互助基金会最初的一点基金消耗殆尽。
他心里很不舒服,不忍看矿工村的人们忍饥挨饿,因此他不惜劳累,宁愿上远处散步。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路过雷吉亚附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昏倒在路旁。毫无疑问这是饿昏的。于是他把她扶起来,这时他看见有一个姑娘正在栅栏的那一边,就招呼她。
“嘿,原来是你!”当他认出是穆凯特的时候说。“快帮我一下,找点什么东西给她喝。”
穆凯特同情得直流泪,她飞快地跑回家去,跑进父亲在废墟中保留下来的摇摇晃晃的破小屋里,马上拿着杜松子酒和一块面包跑出来。杜松子酒使老女人苏醒过来,于是,她一句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她是一个矿工的母亲,住在库尼那边的一个矿工村里,她从儒瓦塞勒回来,本想到那里去向她妹妹借半个法郎,然而白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晕倒在这里了。她吃完面包以后,昏昏沉沉地走了。
艾蒂安站在雷吉亚一望无际的荒芜的田野上,倒塌的破棚屋湮没在荆棘丛里。
“哎!你进来也喝一小杯吧?”穆凯特愉快地问他道。
艾蒂安有些犹豫,随后她又说:“如此说来,你还害怕我呀?”穆凯特笑起来,他顺从地跟着她进去了。她如此大方地拿出面包,使他深深感动。她不愿意在父亲的房间接待他,把他领到自己屋里,然后立刻倒了两小杯杜松子酒。这个房间非常整洁,艾蒂安称赞了她一番。此外,她家里仿佛什么也不缺少,父亲仍然到沃勒矿井去作他的马夫,她本人也不愿闲着,就去给人洗衣服,每天能挣一个半法郎。尽管她爱跟男人胡闹,却并没有因此而变成无所事事的懒婆娘。
她突然亲切地搂住他的腰低声说道:“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爱我?”
艾蒂安忍俊不禁,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娇憨。
“我十分爱你,”他回答说。
“不,不,不是我希望的那样……你清楚,我简直想死了。如何,那会使我多么快活啊!”
在这半年里,她始终在求他答应。现在,他看到穆凯特贴在他的身上,仰着脸,用两只颤抖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恳切地乞求他的爱,使他非常感动。她那胖胖的圆脸发黄,加之煤的腐蚀,一点儿也不美,但她的两只眼睛却射出热情的火光,从她的肌肤里发出一种魅力,一种情欲的颤抖,使她变得十分年轻,像一朵玫瑰似的娇艳。在这样热情、这样谦恭的礼物前面,他无法再拒绝了。
“噢!你答应了!”她欣喜若狂地说,“哦!你真的答应了!”随后,她像处女一样笨拙、迷惘地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她这是第一次,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男人。最后,当艾蒂安离开她的时候,她反而非常地感谢他。她连连地向他道谢和吻他的两手。
艾蒂安始终为做出这件荒唐事而感到羞愧。占有穆凯特没什么可夸口的。临走的时候,他曾暗自发誓,绝对不会有第二次,然而穆凯特依旧给他留下了一个友爱的印象,她的确是个好姑娘。可是,当他回村听到坏消息后,刚才的艳遇马上抛之脑后了。谣传说,假使代表们再去和经理商谈一下,公司也许会作出某种让步。至少,这种谣言是工头们散布的。事实上,在这场斗争中,矿方比工人受的损失大得多。继续坚持下去,双方都要受到损失:资方要彻底破产,劳方将要饿死。每停一天工就要损失几十万法郎。停止转动的机器无非是死机器,工具和装备日益损坏,不流动的资金像沙子上的水一样渗没了。从贮煤场上少量的存煤耗光以来,顾主们一直说他们要向比利时购买,这对日后是一个威胁。但是,最使公司担心并且想极力隐瞒的,是掌子面和巷道的损坏日益严重。光靠工头们修理不过来,坑木到处折坏,时时发生塌方。这样下去,不久损坏就会达到不经过长时间的修理就不能复工采煤的地步。到处都在传说:玛德兰矿的莫格雷杜矿脉一块一块地往下塌,并且灌满了水;克雷沃科尔的巷道一下子塌了三百米,把到五掌矿脉去的道路完全堵死了。管理处不承认这些事,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使它不得不承认。一天早晨,有人在皮奥兰附近前一天塌了的米鲁矿井北巷道的上方发现了一条大裂缝;第二天,沃勒矿井里也塌了一块,连四周地方都震动了,有两所房子险些被吞掉。
艾蒂安与代表们在没有掌握董事会的意图之前,不敢冒然行动,进行交涉。他们向丹萨尔打听了一下,丹萨尔避不回答;当然,他很遗憾发生这种矛盾,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双方达成谅解,但是他什么也肯定不了。他们最后打算自己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好使自己占理,因为他们不愿人们以后指责他们不给公司台阶下。然而,他们决不作任何让步,依旧坚持他们的条件,因为只有这些条件才是合理公平的。
星期二上午,谈判如期进行。这一天,矿工村已经山穷水尽。这次谈判没有第一次那么友好。还是马赫出头讲的话,他说同伴们叫他们来问一问先生们是否有什么新的意见要说。首先,埃纳博先生装出吃惊的样子,说他还没有接到什么指示,只要矿工们坚持可恶的暴动行为,就不能改变什么。于是这种专横冷漠的回答产生了极坏的效果,要是说代表们原本有意来和解的话,遇到如此的接待态度也会使他们进一步坚持下去的。后来,经理也想寻求一个彼此妥协的基础:例如,工人方面接受坑木另行付款的办法,公司方面增发被指责扣去的那两生丁。除此之外,他说这全是他自己的提议,还不能算数,也要听公司指示,不过他自夸能使巴黎方面同意这种让步。然而代表们拒绝了,他们重申了他们的要求:维持原有的办法,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于是埃纳博先生又说他能够马上商谈,催他们为了他们的快要饿死的孩子和老婆接受这些条件。但是,代表们眼也不抬,硬着头皮坚决说不行,绝对不行。随后双方不欢而散。埃纳博先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马赫、艾蒂安和其余的人心里充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失败者的难以言表的愤怒,用有力的脚跟跺着石铺路走了。
将近两点钟,矿工村的女人们去找梅格拉帮忙。此时只有这一个希望了,让梅格拉再赊给她们一周的东西。这是马赫老婆出的主意,她经常过分相信人们的好心。她让老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跟她去。皮埃隆老婆则借口丈夫有病,离不开人而推辞了。另外一些妇女也跟她们一起去,差不多有二十来个。当蒙苏的财主们看到她们愁眉苦脸地从大路上一拥而至的时候,不安地摇着头。街门一个个地关上了,有一位太太甚至收藏起了自己全部的银器。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这样,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征兆了。以往只要妇女们这样一上街,那就说明事情糟到家了。在梅格拉铺子里,出现了一个粗暴的场面。最先,梅格拉把她们让到里面,嘲笑她们,装作以为她们是来还账的。这,这太好啦,大家一起还钱来了。后来,马赫老婆一开口,他马上装得怒气冲冠。怎么,拿人开玩笑是怎么的?还要赊,难道她们想叫他破产吗?不行,一个马铃薯也不赊,面包渣也不赊!他让她们到威尔克杂货商和加鲁布勒及什麦尔顿面包师傅那里去,现在她们不是用他们那里的东西吗?女人们一再解释,心中充满恐惧,希望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点被感动的表情。这时他又说起轻薄话来:如果焦脸婆做他的情妇的话,他愿意把整个铺子都给她。她们是那样怯弱,听了这话只是笑着;勒瓦克老婆却自抬身价,声明她很乐意照他说的那样办。然而,他马上又撒起野来,把她们往门外推。她们死气白赖不肯去,继续央求他,于是他竟然对她们当中的一个耍起野蛮来。其余的女人站在人行道上,骂他是被公司收买的走狗,马赫老婆则气得高举起两只胳膊,像求上天报应似的,咒他该死,哀叫着如此狠心的男人不应该有饭吃。
她们回到矿工村以后,情况更为悲惨。男人们望见女人们空着手回来,马上垂下头去。完了,这一天一口饭也吃不上了,以后的日子也在冰冷的阴影中,没有一丝光明。可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任何人都不说出妥协的话。这种极端的苦难反而使他们更加顽强了,他们就像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不出一声,宁肯死在自己的窝里也不肯出去。谁敢头一个表示屈服?他们都发过誓,大家一定同心协力坚持到底,并且他们能够坚持,就如同他们在井底下齐心拯救一个因塌方而埋在下面的伙伴一样。的确应该如此,矿井是一个学习忍受痛苦的好学校,他们从十二岁就生活在水火之中,能勒紧裤带一星期。他们以战士的骄傲,以职业为荣的人的自豪以及一种以在每天与死亡作斗争的过程中牺牲自己为荣的精神表现得无比忠诚。马赫家傍晚的情况十分凄惨。炉子里燃着最后一把煤渣,大家围坐在奄奄一息的炉火跟前,谁都不说话。他们已经连褥子里的毛绒都一把把地卖光了,前天终于痛下决心卖掉了布谷鸟木钟,卖了三法郎。自从没有了充满整个屋子里的那种熟悉的嘀嗒声以后,屋子里显得尤其死寂而又光秃。现在,食橱上边除了一个紫色的硬纸盒,没有任何装饰,这是马赫过去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她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两张好一点的椅子不见了,老爷爷长命老和孩子们挤在从菜园里搬回来的一条长满藓苔的旧凳子上。灰暗的夜幕业已降临,更增加了屋子里的寒冷。
“现在可如何是好?”马赫老婆蹲在火炉的一个角上叨咕说。艾蒂安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皇后和皇帝的肖像。如果不是一家人把它当作屋里的装饰而加以阻止,他早就把它扯掉了。他从牙缝里说:“你们看,这些望着我们受冻挨饿的饭桶,都不值二十个生丁。”
“盒子卖掉怎么样?”马赫老婆脸色苍白,犹豫了一阵以后说。马赫脑袋埋在胸前,垂着两条腿坐在桌子边上,这时抬起头来,说:“我不答应,绝对不行!”
马赫老婆很吃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天啊!家里已经一点吃的都没有了,也没有任何可以卖的东西了,我们已经穷到吃不上面包的地步了!而且炉子眼看就要灭了!她生起阿尔奇的气来,早晨她叫她到矸子堆去捡煤渣,她却说公司不让捡,空着两手回来了。什么公司!捡一点扔掉的煤渣又不是偷谁的!谁还管他妈的什么公司,小姑娘没办法,说有一个男人吓唬着要揍她;后来,她答应母亲明天无论如何甚至挨打也要去捡。
“还有那个该死的让兰,他要挖些生菜回来,却不知又跑到哪玩去了?……”母亲喊道:至少大家还能跟牲口一样吃点野草呀!他不会回来的,你们看着吧。昨天他就在外头过的夜,反正我看这个小浑蛋的肚子倒老是饱饱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外边搞什么买卖。”
“可能他在路边当上乞丐了吧,”艾蒂安说。
“我的孩子讨钱!要是叫我知道这事!……我宁愿宰了他们以后,自己跟着去死,也不能让他们干这种事。”这一下子把马赫老婆气得直挥拳头。
马赫在桌子边上又垂下头去。亨利和勒诺尔看到还不吃饭,开始哼哼起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长命老老爷爷则一声不响,好像这样就可以不饿似的,嘴里转动着舌头。每个人都麻木地忍受看各自变糟的病痛,一言不发,吐着黑痰,转为水肿的风湿病又犯了;父亲患着气喘症,两个膝盖也浮肿着;孩子们和母亲被遗传的贫血和瘰疬折磨着。当然,他们并不抱怨这是干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只是在没有饭吃,饿得要死的时候才埋怨几声。矿工村里的人已经像无力的苍蝇开始倒下去了。怎么办?天啊,再上哪儿去想办法呢?不过,总得想办法吃饭呐。这时,阴沉凄怆的黄昏使房间越来越暗,艾蒂安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痛苦地拿定了主意。
“我出去试试看。”他说,“你们等一等,”他说完就走出去了。他想起了穆凯特。他这样不得已再到雷吉亚去,心里实感烦恼,因为这个姑娘一定会像一个害相思病的使女那样受宠若惊地吻他的手的。她一定会有面包,但是,总不能看着朋友们为难不管呀。必要的话,他还得再跟她温存一番。
马赫老婆也说,“这样等着也太蠢了,我也出去看看。”
艾蒂安走后,她也打开门丢下大家走了出去,然后把门使劲地关上了;屋里的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待在阿尔奇刚刚点燃的蜡头的昏暗烛光中。马赫老婆在外面停住脚,沉思了片刻,于是走进勒瓦克家里。
“哎,我说,你是不是能还我那天我借给你的一个面包?”她眼前的情形已经使她心里凉了半截,她没再往下说,看来勒瓦克家比自己家还惨。
勒瓦克被制钉工人们灌得酩酊大醉,现在正空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睡着,勒瓦克的老婆呆呆的目光却停留在已经熄灭的火炉上。布特鲁背靠着墙,下意识地抚摸着肩膀,带着傻呵呵的老好人的样子,他的积蓄也被这一家人吃光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得勒紧裤带。
“亲爱的,还你一个面包,唉!”勒瓦克老婆回答说,“我还想再找你借一个呢!”
当勒瓦克在睡梦中难受地哼哼起来的时候,她使劲把他的脸朝桌子上按了一下。
“死猪,你安静点!把你的肠子烧断了才好呢!……虽然可以叫别人请客喝酒,为什么不向他们借一个法郎?”
她家地上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拾了,她在这个肮脏的家中胡骂乱咒,发泄怒气。她那个丢人的儿子贝伯从早晨就不见了,她叫嚷着说要是他再别回来了那才省心呢。天塌地陷她也不在乎!随后她说要睡觉去了,睡下至少可以暖和些。她推了一下布特鲁。
“喂,走吧,我跟你说,咱们睡觉去。咱们上去……火已经灭了,用不着再点蜡看那些空盘子了……你倒是来不来呀,路易?贴在一起总舒服点……叫这个醉鬼一个人冻死在这儿吧!”马赫老婆走出来以后,迳直穿过菜园奔向皮埃隆家。房里传出阵阵笑声。马赫老婆的敲门声使笑声立刻沉寂下来,很久以后,大门才打开。
“哟!是你呀,”皮埃隆老婆装出十分吃惊的样子大声说,“我还当是医生呢。”
还没等马赫老婆说话,她就指着坐在火势旺盛的火炉前面的皮埃隆,接着说:“唉!不舒服,别看气色不错,他老是不舒服。就是肚里不好过。他需要暖和一点,我们把所有的煤都烧了。”实际上,皮埃隆尽管故意直喘气,但看上去精神焕发,面色红润,膘肥体胖。也不像真正有病的样子。
况且,马赫老婆刚刚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兔肉味,不容置疑,一定是他们在她进来之前把盘子撤了。她看到桌子上面还有残渣,桌子中央还摆着一瓶忘记拿走的葡萄酒。
皮埃隆老婆又说,“我们正急等着妈妈,她为了想办法弄到一个面包到蒙苏去了。”
但是,当她看到马赫老婆正在看着桌上的一瓶葡萄酒时,立刻就说不出话了。转眼间她又编了一套瞎话说:医生说他应该喝点波尔多酒。是的,这是葡萄酒,是皮奥兰的阔老爷们送给她丈夫的,她还不住嘴地说着感谢的话,说这些富人是多么善良啊,没有架子,特别是那位小姐,亲自到工人家里来施舍东西!“我认识他们,我知道。”马赫老婆说。
马赫老婆一想到事情总是这样,好事总给不穷的人遇上,心里感到憋气。皮奥兰的人们只会把水倒进河里。为什么她从来没见他们到矿工村来施舍呢?否则她可能也得到些什么。“我上你们家来,是想看看你们是否比我们好一些,”
她终于坦率地说,你们有没有挂面什么的?将来一定还你们。”皮埃隆老婆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表示毫无办法。
“亲爱的。连个挂面头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呀……妈妈不回来,一定是她没弄到面包,我们不得不饿着肚子睡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传来哭声,于是皮埃隆老婆生气地用拳头敲了敲门。她解释说,她把轻佻的丽迪关起来了。丽迪到五点钟才回来,在外边闲荡了一整天,为了给她点儿惩罚才把她关起来。她常常跑得叫人连影儿都找不到,简直没法管了。可是,旺盛的炉火使马赫老婆感到舒服而难过,想到人家家里有酒有肉,自己空腹被冻,她陷入沉思之中,没有再挪动脚步。很明显,他们把小女儿关起来,把老母亲打发走,自己好大吃大嚼。哼!无论如何,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反倒能使家里幸福!
“回见吧,”她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
外面夜已降临,月亮躲在云彩后面,忽隐忽现地照着大地。马赫老婆不敢回家,没有直接穿过菜园,满怀忧伤地兜了一个圈子。整个矿工村死气沉沉,家家发出空腹辘辘和饥饿的气息。敲门也没有用。到处是一样的穷困。人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吃到饱饭,甚至连从前在村外老远就能闻到的强烈的洋葱味都闻不到了。现在只有什么也不生长的黑洞里的潮湿味,只有旧地窖的气味。压抑的哭泣和含混的吵骂等模糊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在这越来越深沉的寂静里,可以听到人们空着肚子昏昏沉沉地横倒在床上的沉重的响声,听到人们饥饿困睡的声音。她从教堂前面走过时,看到一个黑影很快地滑了过去。她认出那是蒙苏的本堂神甫儒瓦尔,他每逢星期日到矿工村的小教堂来做弥撒,现在他一定是在更衣室里办完什么事之后出来的。她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于是,加快了脚步,他低着头拖着胖呼呼的身躯跑过去,脸上显出愿与一切人和睦相处的温和的态度。他所以黑夜出来,一定是怕矿工们连累他。据说他最近高升了,甚至已经和他的后任——一个眼睛像火炭一样红、瘦瘦的神甫在一起散过步了。
“本堂神甫,本……本堂神甫,”马赫老婆结巴地喊道。
然而他并没有停步,只说了声:“晚安,我的好妇人,晚安。”她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回到自己家门口,又走进屋子。谁也没有动一动。马赫仍然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边上。
老爷爷为了能稍微暖和点儿跟孩子们仍然挤在长凳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那个蜡头烧得只剩下了一点点,眼看就要灭了。门声一响,孩子们就转过头来,看到母亲手中空空就想哭,但又怕责备,只好忍着,垂下了眼皮。马赫老婆神色颓丧地坐在将要熄灭的火炉跟前的凳子上。没人问她什么,仍然沉默着,他们认为说也是徒劳。现在只有意气消沉、软弱无力地等待着,这是最后的等待,只等艾蒂安也许能从什么地方找到援助。时间一分钟地过去,他们终于没有一点指望了。
艾蒂安回来了,“这就是我弄到的,”他用一块抹布兜着十几个煮熟的凉马铃薯。
穆凯特家里也没有面包了,她一边热诚地亲吻他,一边把自己的晚饭用抹布包好硬塞给了他。
“谢谢,”马赫老婆也分一份给他时,他说,“我在那儿吃过了。”他说的是假话,同时用忧郁的神情望着孩子们扑向马铃薯。母亲和父亲为了让孩子们多吃一口,也控制着自己,但是老爷爷好像要全部吞下去似的,贪婪地吃着,因此不得不从他那里再拿回来一个马铃薯来给阿尔奇。
随后,艾蒂安说罢工者坚持抵抗,激怒了公司,所以它声称凡是愿意妥协的矿工,公司愿发给他们记工簿。很明显,这是公司的挑战。另外,还流传着一个更严重的说法:公司吹嘘说它已经说服很多工人决定复工,明天,玛德兰和米鲁也要有三分之一的人上工。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一康泰耳的工人就要全部复工。马赫一家被这些消息气坏了。
“他妈的!要是出了奸细,”父亲叫道,“非跟他们算账不可!”他满怀痛苦和愤怒地站起来:“明天晚上到树林子里去!……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在欢乐舞厅商量事,那么树林子是我们的天地。”
他这一声叫喊,使得吃完东西正在打盹的长命老惊醒过来。这个喊声是集合用的老口号,树林是从前矿工们共商如何反抗国王军队的集会处。
“对,对,到那里去我也参加!到旺达姆去!”
马赫老婆使劲地挥了一下手说:“我们全去。清除奸细和这些不合理的事情!”
艾蒂安决定通知各个矿工村明天晚上到旺达姆森林聚会。这时候,孩子们哭嚎着。火炉已经熄灭,像勒瓦克家的火炉一样,而且蜡也突然灭了。再也没有蜡、也没有煤了,只好在刺骨的寒气中摸索着上床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