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这话是针对我说的喽?你嫉妒吗?”艾蒂安问道。“我嫉妒什么?”拉赛纳回答说。“我并不想装什么重要角色,也不会为了当秘书而建立蒙苏支部。”
对方想打断他的话,然而他又说:“就明说吧!其实你压根看不起‘国际’,你只是急于想当我们的领袖,只是想利用跟那个出名的诺尔联合理事会保持联系来当一个大人物而已!”沉默了一会。艾蒂安浑身颤抖着说:“好……我觉得我并无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我经常向你讨教,因为我明白,在我来这儿以前,你老早就在这儿进行斗争了。然而,既然你身边不能容人,以后我就独自干……并且我先告诉你,就是普鲁沙不来,会依旧要开,就是你不愿意,同事们仍然要参加‘国际’的。”
“哼!参加,还不一定……”酒馆老板咕哝说。“一定要说服他们缴纳会费才行。”
“根本没必要。‘国际’同意正在罢工的工人缓期缴纳。
我们以后再交会费,而且‘国际’还会立刻来帮助我们。”
这下子拉赛纳动怒了。
“好!走着瞧吧……我也参加会议,我要发言。是的,我不容许你欺骗朋友们,我要向他们指明什么是他们自己的真正利益。我们看他们到底赞成谁的看法,是听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年的拉赛纳的话,还是听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就把我们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的艾蒂安的……不行,去你妈的吧!不行!马上我们就要决一雌雄!”
他气忿忿地摔门而出,震得挂在天花板下面的花串直颤动,连墙上的金色牌子也跳了起来。随后大厅又陷入沉闷的平静。苏瓦林一言不发,安详地吸着烟。艾蒂安一声不响地在屋子里转了一会以后,发了半天牢骚。人们离开这个懒胖子而接近了他艾蒂安,这能怪他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沽名钓誉。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矿工村对他如此友好亲切,矿工们对他如此信赖,他这时对矿工们有这样大的威信。听到人们责备他为了个人野心而将工人们往泥坑里推时,他十分气愤,拍着胸脯表明他的兄弟般的友爱。
他突然在苏瓦林面前站住,喊道:“我跟你说,如果有一个朋友因为罢工流一滴血,我马上就滚到美洲,永不回来!”机器匠耸了耸肩膀,抿着嘴微笑了一下。
“哦,流血,”他轻声地说,“那又如何?大地是需要血的。”艾蒂安拉过一把椅子,逐渐冷静下来,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把臂肘支在桌子上。这张有如美女一样的脸上两只沉思的眼睛,偶尔发出两股红光而显得冷酷无情,这对他的意志起着一种特殊作用,使他有些不自在。不用同伴开口,他就被这种沉默征服了,他一点一点地感到自己被苏瓦林所控制。
“我说,你要是我的话,你会如何行动?”他问道,“我要采取行动难道不对吗?……我们最好还是参加国际工人协会,这难道不对吗?”
苏瓦林慢慢地喷了一口烟,用他的口头禅回答说:“哼,愚蠢!可是在目前来说,也只有这样。而且,他们的‘国际’就快行动了,他很关心这个。”“谁?”“他!”
他低声说出这个“他”字,态度十分虔诚,而且朝东方看了一眼,他指的是那位导师,毁灭者巴枯宁。
“只有他才能拯救世界,”他继续说,“至于你那些进化论学者都是胆小鬼……在他的指导下‘国际’三年之内一定砸烂旧世界。”
艾蒂安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渴望增加点知识,弄清这种主张毁灭的信仰,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机器匠只是只语片言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似乎他有意不让他弄懂似的。“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的目标是什么?”“毁灭一切……不要政府,不要国家,不要上帝,不要财产,也不要信仰。”
“我明白了。但是这把你引向什么地方呢?”
“引向一个新的世界,引向混沌的原始公社,一切都从头开始。”“那么用什么办法呢?你打算如何开始?”
“用火,用刀子,用毒药。敢于烧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人民的复仇者,才是采取行动而不讲书本上的空话的革命者。要用一系列的恐怖谋杀,来恫吓统治者,唤醒人民。”
苏瓦林越说样子越为可怕。他沉醉在这种幻景中,不由自主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暗淡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秘的火焰,两只纤细的手紧抓住桌子边,似乎要把它捏碎。艾蒂安害怕地望着他,回忆着他先前曾听过他讲的那些心腹事:把地雷埋在沙皇皇宫下面;像宰野猪似的用刀子杀死警官;他惟一爱过的女人,他的情妇,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在莫斯科当众被绞死,当时他混在人群中用眼睛最后一次吻着她。
“不,不!”艾蒂安自言自语地说,一面用尽全力挥了挥手,要把这些可怕的幻影赶走。“我们这里还不到这种地步。
杀人,放火,绝对不行!这是不正当的,这太可怕了!全部的同伴都会起来把凶手掐死。”
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接受如此毁灭世界的主张,他对像刈过的麦田一样夷为平地的世界一直不能理解。世界毁灭之后,人怎么样重新生长起来?人们又怎么办?他需要一个答案。“跟我说一说你的计划。我们要知道我们应该如何做。”
于是苏瓦林两眼出神地望着空间,平静地作出结论:
“关于将来的一切推论都是罪恶的,因为这会妨害革命的进展,阻碍真正的毁灭。”
虽然这个答复使艾蒂安浑身直冒凉气,仍不免使他发笑。而且,他很愿意承认这些思想里存在着极其宝贵的东西,这种极为简单的办法对他很有吸引力。可是,如果把这些话讲给同伴们,会让拉赛纳抓到最好的把柄。必须要实际一些。
德喜儿寡妇请他们去吃午饭,他们应声而入。这间厅屋除了星期天,总是用一个活动隔板与舞厅隔开。他们吃完干酪和煎鸡蛋以后,机器匠就要走,艾蒂安挽留他,他说:
“在这里听你们讲一些毫无用处的蠢话有什么用!……这些事我早已经看够了。再见吧!”
于是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带着他那种固执、但是温和的神情走了。
时间已经一点钟,艾蒂安越来越感到焦虑。普鲁沙的确要失约了。一点半,代表们先后到来,他不得不接待他们,因为他想验收入场证,以防公司派奸细混进来。他检验每一张请帖,打量着每一个人;很多人没有请帖,可是只要他认得,也放他们进来。两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拉赛纳在柜台前抽完一斗烟,谈着话,毫不慌忙地也来了。他这种平静的嘲讽态度,更使艾蒂安焦躁不安,特别是还来了一些像穆凯和扎查里之流的轻浮家伙,他们纯粹是来寻开心的。这些人并不拿罢工当一回事,他们觉得什么也不干十分有趣。他们围坐在桌子前,用仅有的二十生丁买了一杯啤酒,嘻嘻哈哈地嘲弄着那些专门来开会的同事们,说他们是来当土佬儿的。
十五分钟过去了,大厅里开始有了不耐烦的埋怨声。失望的艾蒂安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决定进来开会,正在此刻,探出头去向外张望的德喜儿寡妇叫道:“瞧,您那位先生来了!”
的确是普鲁沙。他乘着一辆马车赶来了,马跑得气喘吁吁。他马上从车上跳下来。他身材修长,头方且大,衣着入时,穿件黑呢大衣,俨然是一个富裕工人的节日打扮。五年来,他没有摸过一下锉,他十分注重装束,尤其是发型,对于自己在讲坛上所取得的成就,自鸣得意。然而,他的手脚依然笨拙,两只大手上被机器啃掉的指甲也没有长出来。他活动十分积极,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不懈地奔波于全省各地,用以传播他的思想。
“啊!请你们原谅我!”为了避免指责和询问,他首先开口说。“昨天上午在普勒伊开会,下午在瓦朗赛开会。今天在马西恩纳与索瓦尼亚一块儿吃午饭……然后,我才抓到一辆车。把我累坏了,你听听我的嗓子。但是没有关系,我还是要讲话的。”他疾步向欢乐舞厅门口走去,突然止住脚步。
“糟糕!我把会员证忘了!真不像话!”
车夫正在停放马车,他回到车前,从车箱里拿出一个黑色小木头匣子,夹在腋下。
艾蒂安此时精神百倍,与普鲁沙一同走过来,拉赛纳则显得十分狼狈,不敢把手伸给他。然而普鲁沙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忽忙对于那封信解释了两句:多么古怪的想法!为何不召开这次会议呢?能开会的话,当然还是开的好。德喜儿寡妇请他先喝点什么,他谢绝了。用不着!他讲话是不喝什么的。仅仅有一样,他很忙,下午他还打算赶到儒瓦塞勒去,要到那里与勒古若谈谈。于是,大家一齐走进舞厅,勒瓦克和马赫来晚了,就跟在这两位先生的后面。于是,为了能够不受拘束,把门锁上了,这一来,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更有的说了,扎查里高声对穆凯说,他们在这里面很可能每人搞出一个孩子来。一百多代表在空气闭塞、地板上还发着上次跳舞留下的热气的舞厅里,坐在长凳上等候着。他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些新来的人陆续坐到空位子上。人们望着来自里尔的这位先生,他身上的黑呢大衣引起一阵不安和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