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计划星期四两点钟在寡妇德喜儿的欢乐舞厅举行秘密会议。德喜儿把所有的矿工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她为这些孩子遭受的痛苦感到十分气愤。自从她的酒馆生意萧条以来,她更是怒不可遏。以前罢工,喝酒的人从来没有像这次如此少,酒鬼们唯恐违背禁令,都闷在家里门也不出了。因此,在主保节日一向熙熙攘攘的蒙苏,宽阔的大街上死气沉沉,冷冷清清,一片凄凉。顺着人们的肚皮和柜台直流啤酒的景象看不见了,地面上也不再酒流成河。大路旁边的进步咖啡馆和卡西米咖啡馆里,老板娘两眼盯着大路,面色忧郁;就是在蒙苏本镇,从兰芳咖啡馆、泰德古贝咖啡馆、皮凯特咖啡馆,直到迪松咖啡馆,这一溜店铺都空无一人,只有工头们常去的圣埃路瓦咖啡馆还可以卖几杯啤酒。这种萧条状况一直蔓延到沃尔坎,尽管那里的妓女们由于时光不好把价钱从五十生丁减到了二十五生丁,依旧拉不到嫖客。凄凉哀伤的气氛笼罩着整个蒙苏。“他妈的!”德喜儿寡妇两手拍着大腿嚷道,“这都是宪兵们闹的!就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也要给他们找点儿事儿!”她把所有老板和做官当差的人都看作是宪兵,这个词是表示轻蔑的通用字眼,可是她所说的宪兵却是指人民的一切敌人。所以,她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艾蒂安的要求。她说,她的整个买卖都是属于矿工们的,她能免费出借舞厅,并且愿以她本人的名义散发请帖,因为法律要求这样做。其实,要是法律不许可,她觉得更好,那样她能大吵一阵。第二天,艾蒂安把他事先叫矿工村里会写字的人抄好的五十来封信带给她,要她签了字,于是分送给各个矿井的代表以及他觉得可靠的人。公开的议程是讨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其实是等待普鲁沙来作一次演说,鼓励工人们集体加入第一国际。

普鲁沙在电报中说他会在周三夜里赶到蒙苏,但是到了星期四早晨,艾蒂安仍没见自己的老工长到来,心里非常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不能在开会以前跟他交换一下意见,他感到非常沮丧。刚九点钟他就到了蒙苏,一心认为普鲁沙可能没在沃勒停留直奔这里来了。

“没有,没有见您的朋友来呀,”德喜儿寡妇回答说,“但是,一切都准备就绪,您看看吧。”

她把艾蒂安领进舞厅。大厅里的装饰和以前一样,天花板下,挂着几条纸花串,当中是一个彩色的纸花环;墙上依然挂着那些写着圣女圣人名字的金色牌子。仅仅角落里的乐台换成了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厅里斜着摆满了长凳。“好极了,”艾蒂安说。

“我告诉您,”寡妇又说,“这儿就跟您家里一样,能爱怎么嚷就怎么嚷……如果宪兵们来的话,我拚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进来。”艾蒂安虽然心里十分着急,但是看到她样子仍是忍不住发笑,她在他眼中是那样肥胖,胸前高耸着的一对大乳房,一个就足够一个男人拥抱的;据说她过去每周六个男人就够了,而现在每晚就得要两个情夫。

现在,艾蒂安看到苏瓦林和拉赛纳走了进来,感到十分惊奇;当寡妇把他们三个丢在空旷的舞厅里时,他惊异地说:“怎么!你们来了!”

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们并未参加罢工,苏瓦林下了夜班以后,仅仅出于好奇才到这里来的。至于拉赛纳,这两天他就显得有点生气,他那圆圆胖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他那和善的笑容。“我心里真着急,普鲁沙没有来,”艾蒂安接着说。

酒馆老板拉赛纳眼睛转向别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这我倒不觉得奇怪,我不等他了。”“什么?”

这时,他打算把话说出来,朝艾蒂安脸上望了一眼,竟得意扬扬地回答说:“你要愿意听我说,我就告诉你。我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请他不要来了……是的,我觉得我们自己的事应该自己来办,用不着问别人。”

艾蒂安气得浑身打战,两只眼睛瞪着拉赛纳的眼,不禁结巴地连声说道:“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你竟干出这种事来!”

“我这样干了,一点不错!然而,你知道我是否相信普鲁沙!他是个聪明可靠的人,能跟他共事……但是我跟你说,我不赞成你们的想法!什么政治呀,政府呀,我管不着这些!我所要求的就是使矿工们得到较好的待遇。我在井底下工作过二十年,我在那里受够了累,吃尽了苦,因此我发誓要为现在仍然在井底下工作的穷伙伴们争得一些利益;然而我十分清楚,用你们那一套不仅什么也争不到,而且会把工人的命运弄得更悲惨……等他们饿得没办法,不得不再回到矿井里去时,他们会受到更苛刻的压榨,公司会像对待一只逃跑后又被赶回窝来的狗一般,狠狠地用棍子揍他们……这就是我尽力防止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吧?”

他劈开两腿挺着肚子渐渐地高声说道。他那流利、自然而清晰的谈吐,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有理智和有耐性的人的性格。觉得一下子就可以改变世界,使工人们代替资本家,像分一个苹果似地平分财富,这难道不是异想天开吗?至少要等千年万载,这样的事可能会实现。这样的奇迹去他的吧!假使不想碰得头破血流,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走正路,第一要求可能的改革,然后利用各种机会改善劳动者的命运。所以,要是由他来管事,他自信能使公司答应比较好的条件。

相反地,如果人们坚持罢工,非都饿死不可!你就算了吧!艾蒂安越听越气,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艾蒂安竟大喊起来:“你还有点血气吗?他妈的!”

艾蒂安一时真想揍他几个嘴巴,为了按捺这种想法,他大步闯到大厅当中,在板凳中间撞出一条道,拿板凳出气。

“咱位要先关上门再讲,”苏瓦林提醒说,“不能让别人听见。”苏瓦林关上门后,安详地走到讲台后的一把椅子边坐下。他卷了一支烟,用他那敏锐而又温和的眼睛望着他们俩,抿着嘴微笑。

“生气是没有用的,”拉赛纳断然说,“本来我觉得你是个明白人,你嘱咐同伴们要冷静,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乱动,并且凭借你的威望维持了秩序,这很好。可如今,你却把他们往泥坑里推!”

艾蒂安在长凳中间徘徊着,每当走到这位酒馆老板跟前,就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冲着他的脸喊着回答:“去你的吧!我倒很愿意冷静些。是的,我给你们定下了纪律!是的,我也劝过你们不要乱动!然而,不应该最后叫人嘲笑咱们!……你心里向来很冷淡,可是我,有时候简直觉得晕头转向了。”

这可以说是他的自白。他也觉得自己那种新信徒的幻想好笑,嘲笑自己的宗教梦想,自认为正义不久就会到来,全部的人都将成为弟兄。要是你想看着人们像豺狼一样互相吞食直到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袖手旁观则是一个真正的好办法。不行!一定要干预,不然就永远没有正义,富人就会永远吸穷人的血。所以,他觉得自己从前说要把社会问题同政治问题分开,那是胡说,是不能原谅的。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后来他就钻研,看书,现在他的思想成熟了,并自称有了一套。可是,他还解释不清楚,他的话里混杂着他研究过而后反又放弃的各种学说。而在这当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卡尔·马克思的思想:资本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其实,起初他赞成蒲鲁东,妄想利用庞大的交换银行的互助贷款来取消所有的中间人。接着他又对拉萨尔的合作社感到兴趣。这种合作社由国家出资建立,以便慢慢把世界变成一个工业城市。可是,后来他发觉这种合作组织很难管理,就又放弃了建立这种制度的想法。

然后,他又接受了集产主义思想,主张所有生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但是,这个新的梦想,不久也破灭了,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实现这个新的梦想,他的理智和感情使他不能同意狂热者的那种坚决要求。他只是主张,应该首先夺取政权,别的以后再说。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

他又站到酒馆老板面前来,激烈地继续说。“你自己不是往往说不能如此继续下去了吗?”

接赛纳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我说过,是的。到紧要关头上,你会看到我不会比别人懦弱……可是我不愿同那些为了捞得一个地位而把水搅混的人。”这下子,艾蒂安也脸红了。两个人心里充满了敌对的情绪,不再喊叫,而是彼此进行恶意的挖苦。恰好这一点才使得他们滥用理论,使这一个变成激进的革命者,使另一个假装审慎而谁都不再遵守自己的真正信念,却去扮演不是自己选择的角色。苏瓦林听着他们相互言语攻击,他那漂亮的姑娘般的脸上露出无言的轻蔑,这是一种不想获得烈士英名的人的、准备无声无息地牺牲那种逼人的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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