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艾蒂安和几个矿工在拉赛纳的酒馆里开了一个会，选出了第二天去见经理的代表。夜里，马赫老婆听说自己丈夫被选为代表，心里就焦躁起来。她问丈夫是否想让人家把他们一家子赶到大街上去。马赫本身也不是很干脆就同意当代表的。他们两口子，到了行动的时候，却又产生了代代遗留的听天由命的想法，他们想到第二天要做的事情非常害怕，他们不顾遭受不公正的穷困，甘愿再次低头屈服。以往，在管家过日子方面，马赫对妻子一向是言听计从，她确实是一位贤良的内助。但这一次，尽管他心里也和妻子同样怀着恐惧，却发起火来。“哼，去你的吧！”他躺到床上，一面转过身去说。“扔下同伴们不管，那象话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
马赫老婆也躺下了。夫妇俩都是一言不发。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才回答说：“你去吧，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有一样，我可怜的老头子，我们可完了。”
第二天，他们中午十二点整吃饭，因为一点钟要去万利酒馆集合，随后从那里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他们吃的是马铃薯。因为只剩下一小块黄油，谁也不肯动，要留到晚上抹面包吃。“你清楚我们是怎么计划的，我们想让你带头说话，”艾蒂安突然对马赫说。
马赫一惊，急得有口难言。
“啊！这太过分了，那不行！”马赫老婆大声嚷道，“我很愿意叫他去，可是我不答应叫他带头儿……你说，为什么偏叫他出面说话不叫别人呢？”
然后，艾蒂安热情地介绍起来。马赫是矿上最出色的工人，最受人爱戴，最受人尊敬，因为他通情达理，人人称道。所以由他来提出矿工们的要求，会有决定性的力量。起初，艾蒂安想代表大家出面说话，然而他来到蒙苏的时间还太短，而更能让人接受是位当地的老年人说话。总的来说，同事们把自己的事情托靠给最恰当的人了，他不能拒绝，否则就成懦夫了。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无奈的手势。
“去吧，我的老伴，去吧，你去为别人卖命去吧。我呀，我不拦你啦！”
“可是，我会说得颠三倒四的，我从不会说句囫囵话。”
马赫讷讷地说。
艾蒂安看他已经拿定主意，心里非常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在一旁注意听他们讲话两腿已经消肿的老爷爷，因嘴里塞满了马铃薯只是摇头，一直没有说话。屋里一片沉静。孩子们都忙着往嘴里塞马铃薯。老爷爷把马铃薯咽下去以后，才慢吞吞地说：“无论你跟他们怎么说都没用……哼！这种事我经历过，我经历过！四十年前，我被他们从经理家赶出来，而且是用刺刀把我们赶出来的！今天他们也许会接待你们，但是他们就像这堵墙一样，什么也不会回答你们，什么也不会许诺！……哼！人家有钱，才不在乎这种事呢！”
又是一阵沉默。艾蒂安和马赫站起身，丢下守在空盘前面的心事重重的一家人，走了出来。他们顺便找来了勒瓦克和皮埃隆，四个人一起来到拉赛纳的酒馆。这时，附近矿工村的代表们也三五成群地赶来了。代表团的二十名代表到齐之后，一起商定了向公司提出的反对公司措施的条件，随后就动身到蒙苏去了。刺骨的东北风吹着石路。他们到达经理家的时候，已过了两点钟了。
最先，仆人让他们先在外面等一会，随即关上了门，随后回来把他们引到客厅里，并把窗帘打开。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上的镂空花边照射进来。客厅里只丢下矿工们，他们个个打扮得非常整洁，早晨刚刮的脸，穿着粗呢衣服，留着黄头发和黄胡髭。他们拘束得谁也不敢坐下。他们手里不住地拧着自己的鸭舌帽，斜眼打量屋子里各式各样的家具。因为主人对古物的特殊喜好，就把它们当成时髦的东西都摆在那里。其中有亨利二世时期的安乐椅，十五世纪西班牙式火炉，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十七世纪意大利式书架，一张桌围作为遮挡壁炉的装饰，门帘上缀着古祭披的刺绣。这些旧的金饰，这些暗黄色的绸缎，所有这一整套小教堂式的豪华装饰，工人们心里充满了敬畏感。东方地毯那厚实的绒毛好像裹住了他们的脚。尤其是客厅里的温暖，使他们感到窒息，他们不明白那个暖气炉为什么能使整个房间这样暖和，他们经过一路上冷风吹打的面颊，更感到火热。五分钟过去了，在这间富丽堂皇、密不透风的令人感到舒适的房间里，他们越发感到不知所措。埃纳博先生拿来了大衣，系好衣扣，又在胸前别了一枚小勋章开门出来。他首先开了口说：
“啊！你们来啦！……如此说来你们是在闹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淡而有礼貌地补充说：“我很希望能谈一谈，大家请坐吧。”
矿工们转过身去，寻找座位。几个人大着胆坐到椅子上，也有一些人担心弄坏织锦的椅面，依旧站着。
接着是一阵沉默。埃纳博先生把他的安乐椅拖到壁炉跟前，用心观看各个代表，并且力图辨认出他们的面孔。他先认出了躲在最后一排的皮埃隆，然后，他的目光就停在坐在他对面的艾蒂安身上。
“没问题，你们要跟我说些什么？”他问。
他正等着艾蒂安开口，然而马赫走上前来，这使他着实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又补充说：“是你！怎么！一向表现得非常通情达理的好工人，从蒙苏矿井一开始就在那里工作的老工人！……啊！这可不好，我为你当不满分子的头目感到难过！”马赫眼也不抬地听经理说着。随后，他开始用犹豫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正因为我绝无苛求，未有什么毛病，同事们才让我来带头说话。这应当使您看出，我们并不是吵吵嚷嚷地闹事，也不是存心不良故意捣乱。我们只要求公平合理，我们再也不愿意忍饥挨饿，我们觉得现在是该好好谈谈如何保证我们天天能吃上面包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他抬起两眼望着经理继续说：
“你应当明白，我们无法接受您的新的支付工资的办法……有人说我们坑木支得不好。我们对这项工作下工夫不够，这是事实；可是，要是我们下到工夫，我们每天得到的工钱就更少了，我们挣的钱原来就不够我们吃饱饭的，像这样就更没办法了，会一下子把您的工人全赶跑的。多给一些工钱，我们以后就会支好坑木，我们就可以花费一定的工夫来做这项工作，就不会拚命只顾挖煤了。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想把工作做好，就必须花钱……可是您想出的是什么办法？新措施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您知道吗？您变相苛扣了我们的工钱，却说减少的工钱将由另的坑木钱补上。假如真是这样，我们还可以少吃一点亏，因为支坑木是最费时间的事。可是，使我们气愤的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公司根本没给补上，只是从每车煤上多抽出两生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事情就是如此！”
“对，对，这是事实，”其他代表看到埃纳博先生狠狠地作了个手势，好像要阻止马赫说下去，就这样咕哝说。
然而马赫一直不停地说着，经理竟没有机会插话。现在，他已经说开了头，话从心里自然而然地往外涌，有时候连他自己听着也很惊讶，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借他的嘴说话似的。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积存了多久的话。他讲述了每个矿工的痛苦，讲述了艰苦的劳动，讲述了牛马一样的生活，讲述了孩子老婆在家里叫饿的情形。他提到最近几次领回的可怜的工钱，又是停工，又是罚金，所剩已寥寥无几了，拿回家里以后家家都放声大哭。
难道真的打算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吗？“经理先生，”他最后说，“我们来这儿，就是想跟您说，如果横竖也是饿死，那我们宁肯坐着饿死，这样还可以少受点罪……我们现在已经罢工在家，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是不会复工的。公司要降低每车煤的工钱，坑木另行付款，而我们要求一切照旧，并且要求每车煤再增加五生丁……现在就看您是不是讲公道，是否愿意恢复工作了。”
一些矿工立即应声说道：“只有这些……他说的正是我们大家心里的话……我们只要求讲理。”
另一些不吭一声的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豪华的客厅和那些珍奇古董、金银刺绣，对他们说来全都不复存在了，他们也不再认为到他们穿着沉重的鞋子踩在上面的地毯。
“你们也让我说两句，”埃纳博先生发火了，终于喊叫起来。“不管怎么说，要说公司每车煤多赚两个生丁，那不是事实……我们算一算吧。”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纷杂的争吵。经理为了分化代表们，设法让皮埃隆说话，皮埃隆支吾其词，躲躲闪闪。勒瓦克则与他相反，数他能闹，颠三倒四地乱说一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在这温暖如春、装饰富丽的客厅里充满了粗鲁的怨声。
“你们如果一齐说，我们就永远也谈不好。”埃纳博说。
他又恢复了镇静和在严峻中并不显得粗暴的礼貌，这是一个管理人接到指示，并且要人遵守这一指示的那种态度。从谈话一开始，他就一直盯着艾蒂安，设法要使这个年轻人不再保持沉默，所以他不再争论两生丁的问题，突然把话题扩展开来。“你们不应该这么做，那太不明智了，一定是有人在煽动你们，现在有一种瘟疫，在全体工人中蔓延，腐蚀着最老实的工人……哦！我不需要任何人公开承认，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从前是那么安分守己，如今有人把你们教唆坏了，不是吗？有人答应改善你们的生活，说此刻是该你们当家做主人了……最后使你们加入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国际’，那是个土匪组织，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毁灭社会……”
在这时，艾蒂安插话说道：“经理先生，您弄错了。蒙苏的矿工还没有一个人参加。不过，如果有人逼着他们参加，那么全部的矿井的工人都会参加的，这完全取决于合同。”
于是，一场论战就在埃纳博和艾蒂安之间展开，好像别的矿工都不在那里似的。
“公司是工人的生命之源，你们不应该这么做。今年，公司花了三十万法郎给工人建造住房，公司连百分之二的用费也没收回来，这还不算公司拿出的养老金以及煤和医药费用……你很精明能干，短短的几个月就成了一个熟练工人，如果你宣传宣传这些事实，比你和一些名声不好的人混在一起要强得多。是的，我指的是拉赛纳，我们不得已把他开除了，那是为了把我们的矿井从社会主义者的毒害中拯救出来……有人看见你常常到他那里去，一定是他怂恿你建立互助基金会的。假使这个组织只是为了储蓄，那我们是同意的。
然而，我们认为这是反对我们的一种武器，是支付斗争费用的备用基金。谈到这里，我应该再说一句，公司要求对这个组织进行监督。”
艾蒂安听任他说下去，两眼盯着他的眼睛，激动得嘴唇微微颤动着。经理结束了最后一句话时，他微笑了一下，简洁地回答说：“你又提出了如此的新的要求，因为到目前为止，经理先生还没有想到要求对互助基金会进行监督……非常遗憾，我们却希望公司多讲些公道，少管我们的事，把公司榨取我们的劳动果实还给我们，付给我们应得的工钱，不要再充作什么恩赐者了。每逢遇到危机就不惜饿死许多工人，去保证股东们的利润，这不伤天害理吗？……任凭经理先生您说得这么好，那么好，新办法仍是变相降低工资，我们觉得气愤的也就是这一占。要是公司必须节约，也不应当一味在工人身上打主意。”“好，说的真是不错！”埃纳博先生叫嚷说。“我正等着你指责我们让工人挨饿，说我们靠工人的血汗过活呢！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知道在工业上，——例如在煤矿方面——投资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的，你们不应该说出这么不明是非的话。今天一个设备完善的矿井要投资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法郎，花如此大的本钱来赚取一点利润是多么艰难呀！法国一半矿业公司都破产了……总之，咒骂那些利润好的公司是大大的不应该。它们的工人苦的时候，公司自己也苦呀。你以为在目前的工业危机中，公司所受的损失比你们小吗？关于工资的事情，也不能怪罪公司，它需要屈从于工业竞争，不然就会破产。你应该抱怨这些事实，而不应该抱怨公司……可是，你不肯了解这些，也不愿意听这些！”
“不，”年轻人说，“我们十分清楚，要是事情像现在这样长期得不到改变，我们的处境是无法改善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工人们迟早会想出办法使事情变个样。”
从表面上看，这句话说得十分缓和，声音也不大，可是却包含着一种坚强的信念，充满令人颤抖的威胁，使客厅陷入一片沉寂。一种恐怖和难堪的气氛充满了肃静的客厅。其余的代表虽然不很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却认为年轻人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所要求的正是他们应得的权利，他们开始用不满的目光重新打量客厅里舒适的椅子、温暖的帘帷，以及一切豪华的陈设，其中最不值钱的东西也够他们吃一个月的。
最后，依旧在苦苦冥思的埃纳博先生喊了一声“送客”。
大家也都站了起来。艾蒂安用臂肘轻轻地碰了马赫一下，马赫又开了口，可是他的舌头已经不灵活了：“这就是您的全部答复，先生……那我们就回去对大家说，您拒绝了我们提出的要求。”“我，我任何事情也不拒绝，我的老朋友！……”经理说，“我跟你们一样，是为人家做工的。我并不比你们当中一个最小的徒工强，在这儿不能随便做一点主，人们给我指示，我惟一的任务就是监督这些指示能很好地执行。我觉得凡是应当向大家说的我都说了，然而我决不能作任何决定……你们把你们的要求向我提出来，我呈报给董事会，随后我再向你们转达董事会的答复。”
他说这段话时十分的彬彬有礼，很合乎一个高级职员的身份，在谈话中他不动声色，十足表现他只不过是官方的一位工作人员。这时候，工人们却无一相信，心里琢磨着他这是玩弄什么手腕，他说谎有什么意图，把自己说成是工人和真正资本家之间的中间人物想得到什么便宜。他一定是个阴谋家，一个跟工人一样领取工资的人哪里可能能生活得这样阔气！艾蒂安又大胆地插了话。
“啊，经理先生，我们不能亲自申述我们的理由，实在感到遗憾。我们会提出许许多多的事实，我们有很多很多肯定是您所想不到的理由……我们要是知道应该去找谁就好了！”埃纳博先生毫不生气，他甚至微笑了一下。
“啊！你们不相信我，这可就麻烦了……就得到那边去。”他的手随便指向一个窗户，代表们沿着他的手势望了一下。那边，那边是什么地方？不用问是巴黎。但他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定是一个可怕的遥远遥远的地方，一个不可到达的神圣不容侵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谁也从未见过的偶像高踞在神龛的深处。他们可能永远见不到他，只明白他有一种力量远远地压在蒙苏的一万矿工身上。
当经理开口的时候，一定是隐藏在他的背后的这种力量，使他说出这个偶像的旨意。工人们失望之致，艾蒂安也无奈地耸耸肩，似乎对大家说，最好还是走吧。这时候，埃纳博先生友好地拍了拍马赫的胳膊，向他问了一些让兰的情况。
“这可是一个严重的教训，你还为不认真支坑木作辩护呀！……你们要考虑考虑，朋友们，你们要了解到罢工不论对谁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用不了一个周你们就要饿坏的，到那时候你们怎么办？……可是，我相信你们会明白过来的，我确信最迟到星期一你们就会下井的。”
大家像绵羊一样轻手轻脚地离开客厅，他们低着头，对于这种要他们屈服的话毫无回答。经理跟在他们后面，只好总括一下这次谈判：一方面，公司要实行新的工价；另一方面，工人们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的工钱。为了使工人们不要抱任何幻想，他觉得必须预先告诉他们，他们的要求肯定会被董事会拒绝的。
“你们再仔细想想，别随便行动，”他看到工人们一声不响，不安地又说。
走出客厅，皮埃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勒瓦克装作在戴鸭舌帽。马赫正在寻思离开之前应说的话，艾蒂安又用胳臂肘碰了他一下。于是，人们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心中满是不祥的预感。只有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埃纳博先生回到饭厅时，客人们面前摆着酒，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愣着。他三言两语地告诉了德内兰刚才的经过，德内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然后，埃纳博喝着那杯凉了的咖啡时，人们又谈起别的事情。可是格雷古瓦一家人却又提起罢工的事，他们不懂为何不禁止工人擅离职守的法律。
内格尔安慰着赛西儿，说宪兵一定会来。
最后，埃纳博太太招呼仆人：“希波利特打开客厅的窗户，换换空气，我们就要去客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