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可以说话呀,”埃纳博太太取笑她说,“他们还没到这儿呐。”
人们给经理送来了一叠电报和信件,经理愿将其中一封高声念给大家听。信是皮埃隆写的,措辞恭顺,他报告说他是不得已才跟同伴们一起罢工的,否则就会遭殃。他还说,他甚至未拒绝参加代表团,虽然他十分不赞成这种行动。
“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
于是人们又谈论起罢工来,众人问他有什么意见。
“哦!”埃纳博先生回答说,“这样的事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了……这跟上回一样,仅仅是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到不了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等他们饿急了,还是必须回到矿上来。”
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我可不十分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会吗?”
“不错,但是不过有三千法郎,你觉得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叫爱丽安·朗蒂埃的工人,我猜想他就是他们的头儿。这是一个优秀的工人,假如像对付从前那个人所共知的、现在仍用他的啤酒和他的思想毒化着沃勒矿井的拉赛纳一样,也把他开除,那就会给我带来麻烦……不要紧,过一个星期就会有半数人下井的,半个月以后一万工人就会都下井。”
埃纳博先生如此确信。他惟一的顾虑就是担心董事会把罢工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因而失掉宠信。最近,他已经感到自己不像过去那样受宠了。因此,他放下已经舀起来的一勺俄国生菜,又看着从巴黎拍来的回电,想完全弄明白每一个字的含义。大家都不怪他,这顿午宴变成了战斗打响之前在战场上的一顿战地午餐。
此刻,女士们也参加了谈话。格雷古瓦太太对这些将要忍饥挨饿的穷人表示十分怜悯,赛西儿则已经计划着去分发肉票和面包票。可是,埃纳博太太听人们说蒙苏的矿工如此穷困,却觉得惊讶。难道他们还不幸福吗?公司给煤烧,给房子住,还给免费治病!因为她对这群人毫不关心,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她背熟了的使巴黎来访者感到惊讶的那一大段,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些,因而她对这些人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十分气愤。内格尔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吓唬格雷古瓦先生。赛西儿并不使他讨厌,为了让婶母高兴,他愿意娶赛西儿。然而他没有露出一点儿爱慕的热情,像他自己所讲的那种有经验却不着急的青年一样。他自命为共和党人,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极严厉地对待工人,也不妨碍他同贵妇人在一起时,俏皮地同她们开玩笑。“我不像叔叔那样看好现在的情况,”他又说,“我担心会出大乱子……因此,格雷古瓦先生,我劝您最好紧闭上皮奥兰的大门,他们会抢您的。”
格雷古瓦先生的和善面孔上一直保持着微笑,他正要像父亲般地比妻子对工人们表现得更加慈爱。“抢我!干嘛要抢我?”他惊奇地喊道。
“您不是蒙苏煤矿公司的一位股东吗?您不干什么,专靠别人的劳动过活。换句话说,您是个可恶的资本家,这就足够了……您瞧着吧,假如革命成功,那就会把您的财产当成是抢来的钱,强迫您交出来。”
这一下子,格雷古瓦马上失去了天真的平静,失去了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沉着。他结巴地说:“我的财产是抢来的?那难道不是我祖上历尽千辛万苦挣来的吗?不是他们为我们留下的吗?我们不是为生意冒过各种风险吗?难道今天我们把收入胡花了吗?”
埃纳博太太瞧见赛西儿与他母亲尽皆失色,急忙插嘴说:“亲爱的先生,保尔在开玩笑呐。”
然而,格雷古瓦先生已经气坏了。当仆人送上一盘大虾时,他糊里糊涂地拿起三只,马上咬起虾腿来。
“啊!我并不是说没有挥金如土的股东。举个例子,有人跟我说,部长们由于给公司办了些事,就收到蒙苏的贿赂。就说那位大人物吧,我姑且不说他的名字,他是位公爵,而且是我们股东里最有势力的一位,他那种挥霍无度的生活实在不成体统,他在女人身上,在酒宴上,在没有用的奢侈讲究上,不知挥霍了多少百万……像我们如此的老实人过着安分的生活,我们不搞投机事业,只要能依靠我们跟穷人们分得的一份合理地生活就满足了!……这是哪儿的事呢!如果那些工人不是最残暴的土匪,他们连一个别针都不会抢我们的!”
内格尔看到格雷古瓦先生气得不轻,感到很有趣,可是也不得不安慰他几句,让他平静下来。大虾盘子一直在传递着,只听到嚼虾壳的卡哧卡哧声,此刻,话题又转到政治上来。格雷古瓦先生还在哆嗦,但是不论怎样,他觉得自己是慷慨好施的人。他很怀念路易·菲利浦。德内兰则拥护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他说皇帝正在没法的危险斜坡上向下溜滑。
“咱们说说一七八九年吧,”他说,“法国大革命正是因为贵族们的合谋和追求新奇的哲学才促成的……哼,今天资产阶级以疯狂的破坏,狂热的自由主义,及其对老百姓的讨好等,也在玩弄着同样愚蠢的把戏。不错,你们现在正在给魔鬼磨牙,好使他们吞掉我们。你们就别担心吧,它们将会把我们吞掉的!”女士们让他住嘴,并向他问起他的两个女儿的消息,以岔开话题。约娜正在画一个老乞丐的头像,露西现在在马西恩纳跟一个女友一起唱歌,然而,他在介绍女儿们的情况的时候,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报、早把客人们忘到脑后的经理。德内兰先生认为在这些薄薄的纸张后面是巴黎,是董事们决定罢工进程的命令,他依旧不能放下他的心事。“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他突然问道。
埃纳博先生一惊,随后含糊其词地回复了一句:“看看再说吧。”“当然,等等看没什么,你们的腰板硬,”德内兰高声说道,“可是如果罢工扩大到旺达姆,我却完蛋了。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让一巴特矿整顿一新,我仅有这么一个矿井,只有依靠它不停地生产,才能维持……说老实话,我现在可真为难呐!”这种不由自主的坦白好像打动了埃纳博先生。他静静谛听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计划:在罢工未有转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借此良机使事情恶化下去,一直使邻矿破产为止,于是用低价把它买过来呢?这是再次获得董事们宠信的最保险的办法,董事们几十年来一直梦想着霸占旺达姆。
“既然让—巴特矿使你如此发愁,为什么不把它让给我们呢?”他笑着说。
德内兰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说出这样的话,他喊道:“我一辈子也不卖!”
大家见他发起火来,觉得很有趣。饭后的点心一端上来,大家终于忘掉了罢工的事情。一个苹果排大受赞扬。随后太太小姐们讨论起菠萝蜜的做法来,大家觉得菠萝蜜也同样味美。水果,葡萄和梨结束了这顿充满愉快、丰盛的午餐。当仆人给大家斟上代替过于普通的香槟酒的莱茵葡萄酒时,大家同时兴奋地谈起来。
在用点心的如此融洽的气氛中,赛西儿和内格尔的婚事无疑有了迅速的进展。婶母向侄子使眼色催促他,随后年轻人表现得非常亲热,他那温和的面孔使刚刚被抢劫之事吓坏了的格雷古瓦一家重新高兴起来。埃纳博先生看到妻子跟自己侄子那样声气相求,瞬间那种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他似乎在他俩互相交换的目光中感觉到他们曾发生过肉体关系。
然而,想到摆在面前的婚事,他把心放下了。
希波利特端来咖啡,这时候侍女惊恐万状地跑进来说:“老爷,他们来了,老爷!”
这是代表们来了。外面门响,他们觉得有一阵恐怖的气流从附近的房间里穿过。
“领他们先去客厅!”埃纳博先生说。
同席的人个个面面相觑,惊惶不安。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们又开起玩笑,有人装着要把剩下的白糖装进口袋里,有人说要把餐具藏起来。但经理始终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当工人代表被引到客厅去,传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隔壁地毯上的声音时,笑声消失了,谈话声变成了低低的耳语。
埃纳博太太放低声音对丈夫说:“我想你最好先把你的咖啡喝了。”
“好的,”他回答说,“让他们去等着吧。”
经理很紧张,他的样子似乎只注意着自己的杯子,耳朵却听着房间那面的声音。
赛西儿和内格尔站了起来,他让她冒险地从门上的钥匙孔望了一眼。他们在外面低声说笑着。“您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了,……有一个大胖子,大胖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小矮个儿。”
“面貌很凶吧,嗯?”“不是的,样子很温和。”
埃纳博先生忽然离开座位,说咖啡太热,一会再喝。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将一个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小心谨慎。大家又坐下来,围着桌子一言不发,再也不敢活动一下,都竖起耳朵听着远远传来的男人们那种令人听了不舒服的粗声大气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