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了。一天夜里,埃纳博先生听到屋门前有人赤脚轻轻走过的声音,马上起了疑心。这种罕见的事情可把他气坏了,怎么在他这里,在他的家里竟出了如此乱伦的丑事!但是,到了第二天,妻子明确地跟他说,她给侄子选中了格雷古瓦家的赛西儿小姐,并尽力操持这门亲事,表现得如此热心,以致使埃纳博先生感到羞愧,认为自己不该有那样荒诞的猜疑。现在,埃纳博先生对侄子只剩下感激之情,由于自从他来了以后,家里就不再像以往沉闷了。
埃纳博先生离开梳妆室下楼时,刚巧在前厅碰到内格尔回来,他好像对于罢工的事情觉得很有趣的样子。“现在又如何?”叔叔问他。
“不过如此,我到各个矿工村转了一遭。看样子他们倒非常老实……,我想他们要派代表来见你。”
此刻埃纳博太太从楼上喊道:“是保尔吗?……快上来告诉我怎么样了。真是奇怪,那些人生活得如此幸福,竟然还闹事!”经理只好停止进一步追问罢工的情况,由于妻子把他的使者叫走了。他又坐到办公桌前,桌上堆着新来的一落电报。格雷瓦一家在十一点钟时到达了埃纳博家,守望在大门口的仆人希波利特,向公路两头不安地瞅了瞅,才赶紧把他们推进来,这种情况使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非常惊异。
客厅的窗帘遮得很严,他们直接被领到书房里,埃纳博先生请他们原谅在书房接待他们,因为客厅正对大路,引人注目没有什么好处。“你们怎么还没有听说吗?”埃纳博先生瞧见他们惊讶的样子,接着说。
格雷古瓦先生听说罢工还是爆发了,只是泰然地耸耸肩膀。哼!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居民全是老实人。格雷古瓦太太颔首表示同意格雷古瓦先生的观念,相信上百年来一直是驯服的矿工们,不会怎么闹事。至于赛西儿,这一天显得非常快活,丰韵健美的身体穿着一身橙色的呢料衣服,她听到罢工这个词儿微笑起来,因为这使她想起了关于作施舍的和到矿工村访问许多事情。
此刻,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黑绸衣服,在内格尔陪伴下进来了。“唉,真让人心烦!”她一进门就嚷着说,“这些人,就不会等几天!……我告诉你们,保尔不肯领我们到圣托玛斯矿井去了。”“那咱们就待在这儿吧,这不是也非常愉快吗!”格雷古瓦先生亲切地说。
保尔只向赛西儿与她的母亲问了一声好。婶母很不痛快,觉得他不够亲热,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去陪伴年轻姑娘。当她听到他们在一起谈笑的时候,便用慈母般的眼光左右上下不住地瞧他们。
此刻,埃纳博先生看完了电报,又草拟了几份回电。大家就在他面前谈着话。埃纳博太太道歉地说,她从没有照管过这间书房,它确实还保留着褪了色的旧红纸,笨重的红木家具以及一些用破了的文件夹。过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眼看快要吃饭了,此刻仆人通报说德内兰先生来了。德内兰先生带着激动的神情走进来,向埃纳博太太行了一个礼。
“哦,大家都在这儿?”他看到格雷古瓦一家说。
随后他激动地向经理说:“你的情况如何?刚才我的工程师跟我说……我那里的工人今早全下井了。然而,事情会扩大的,我还不放心……哎,你这儿如何?”
他是骑马赶来的,从他那有如一个退伍骑兵军官的大嗓门儿和有力的手势中表现出不安。
埃纳博先生开始向他讲述具体的情况,这时候希波利特把饭厅的门打开了,于是埃纳博先生打断了谈话,转口说:“与我们一起在这吃吧。用点心的时候再接着告诉你。”
“行,就这么办,”德内兰先生回答,他忧心如梵,没说任何客气话就接受了。
可是,他也意识到自己如此不够礼貌,就转身向埃纳博太太请求原谅。埃纳博太太却十分亲切,她吩咐摆上第七副餐具,然后请客人们入座:先让赛西儿和格雷古瓦太太坐在埃纳博先生左右,然后让德内兰和格雷古瓦先生分别坐在她的两旁,最后是保尔,她让他坐在年轻姑娘跟他父亲的中间。当大家才开始用小吃的时候,她微笑着说:“请大家原谅,我原想给大家预备牡蛎的……星期一马西恩纳来了不少奥斯坦的牡蛎,我吩咐厨娘坐车去买……但是她怕挨石头……”
她的话淹没在一阵哄笑声中。大家觉得这事儿十分滑稽。“嘘!”忧心忡忡的埃纳博先生阻止大家,一面向窗外的马路瞥了一眼说:“没必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在请客。”“喏,这片香肠他们是这辈子也吃不上的,”格雷古瓦先生说。大家又笑起来,可是这一次稍稍谨慎一些了。在这个摆设着古橡木家具、挂着弗朗德勒壁毯的饭厅里,每个客人都感到十分舒服。玻璃食橱里面的银器闪闪发光,那个浑圆的烛座红铜大枝形灯架,擦得明光锃亮,映出栽在意大利磁盆中的青翠的棕榈和叶兰。屋外天寒地冻,刮着刺骨的东北风。然而,一丝儿风也钻不到屋里来,饭厅里像温室一样和暖。切成一块一块的菠萝,摆在一个水晶碗里散发着清香。
“拉上窗帘行吗?”内格尔建议说,他想吓唬一下格雷古瓦一家,认为这样十分有趣。
协助仆人伺候在侧的侍女,觉得这是句吩咐,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之后,他们便不停地取笑开了,每放下一只杯子或一把叉子都要装作十二分小心的样子;每个人对每一盘菜都表示欢迎,如同获得从遭受浩劫的城市里侥幸残存下来的东西似的。但是,在这种强颜欢笑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恐惧,这从大家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的表情中明显地表露出来,就仿佛有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正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饭桌似的。吃完香菇煎鸡蛋后,端上来了淡水鲟鱼。此刻话题转到十八个月以来日益严重的工业危机上来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德内兰说,“前几年的过分繁荣一定要把我们推向如此地步……你想一想压在码头、铁路和运河上的那些巨额资本,和葬送在最荒唐的投机生意里的那些钱吧。光是我们这里兴建的制糖厂有多少啊,就好像我们省一年能收三季甜菜似的……但是现在倒霉了!资金严重短缺,必须把已经投下去的百万资金的利润赚出来,所以就产生了致命的生产过剩和百业停滞的现象。”
埃纳博先生十分不赞同这种观点,可是赞同顺利的几年宠坏了工人们的看法。
“每次我回忆起……,”他大声说,“这矿工在我们的矿井里一天能挣到六法郎,比现在工钱多一倍时,心里多么激动啊!那时他们生活得很好,甚至竟热衷于享乐来……而今要他们再恢复早先那种简陋的生活,他们当然会觉得难受的。”
“格雷古瓦先生,”埃纳博太太插嘴说,“再吃一点鲟鱼……味道十分不错吧?”
经理继续说:“然而,说实在的,这能责怪我们吗?我们也受到沉重的打击……自从工厂一个一个倒闭以来,我们要使存煤脱手也十分不容易,需要量一天天缩小,我们当然只能降低成本……这一层工人们却无法体谅。”
众人一言不发。仆人端上来烤竹鸡,侍女也给客人们斟上香伯丁葡萄酒。
“印度在闹饥荒,”德内兰低声说,仿佛是对自己说一样。“美国停止订购我们的生铁和铁,这对我们的高炉是个沉重的打击。一切都互相牵连着,远处一震动就会震撼全世界……可是帝国却还以热衷于工业而因此自豪!”
他啃着竹鸡翅膀,随后提高嗓门说:“最糟的是,要降低成本,理所当然得提高产量,不然就会影响工资,那时工人就有理由说还是他们受损失。”
这种坦率的自白引起了一番争论。可是太太小姐们对这件事不感兴趣。而且,每个人都才吃出点味道,正在忙着顾自己的盘子。此时仆人又走进来,刚要开口又吱吱唔唔起来。“怎么了?”埃纳博先生问,“如果有电报就拿给我……我正在等着回音呢。”
“老爷,不是,是丹萨尔先生在前厅……可是他怕打扰老爷太太们。”
经理向大家表示道歉,并让总工头进来。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此刻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这个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消息的大块头。矿工村里仍然很平静,只是有一件事已经确定,他们要派一个代表团来见经理。可能几分钟之内就到这儿。
“好,谢谢,”埃纳博先生说,“你清楚,我一直在等着消息!”丹萨尔刚走,大家马上又说笑起来,拼命地吃着俄国生菜,而且开着玩笑说不浪费一秒钟才能吃完。这时人们开心极了。当内格尔问侍女要面包时,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老爷,”显得那样慌张,好像她背后有一群人就要屠杀抢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