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艾蒂安回到矿上继续做工。他重新安排了生活,以适应这种工作和这些新的习惯,可是在开始的时候觉得是那么不好受。在头两个星期,一桩意外的事打乱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他发烧了,整整两个昼夜没能起床。他四肢无力,脑袋滚烫,在半睡半醒中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坑道里推煤车,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是由于学徒时过度劳累,很快也就复原了。

一天天、一个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而今,他跟同伴们一样,三点钟起来,喝完咖啡,带上拉赛纳太太头天晚上给他做好的双份三明治去上班。他天天清晨上班去的时候,老是碰到回家去睡觉的长命老;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又总碰着上班去的布特鲁。他戴着无沿帽,穿着粗布上衣和短裤,冻得直打哆嗦,到更衣室的火炉前面去烘烘脊背,随后他光着脚来到收煤处,在冰凉刺骨的过堂风中等着下井。由周身布满一块块黄铜的粗大钢架做成的提升机,在阴暗高处闪闪发光,这一切他都无心再看;不管是像夜鸟一样无声飞驰的钢索,还是在喊叫命令声、信号中和震撼铁板的煤车隆隆声中不停升降的罐笼,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安全灯不大亮,讨厌的管灯人肯定没有擦。只在穆凯轻薄地拍着姑娘们的屁股把所有的人装进罐笼后,他才感到温暖了些。没有让他有看看井口的光线是如何消失的时间,罐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到洞底。他从来没想到可能会发生失事坠毁;在哗哗的雨声中下降使他找到回家的感觉。在下面,一到达罐笼站,皮埃隆满脸假笑地把他们放出罐笼时,老是响起一片羊群般杂沓的脚步声,各个班组的工人拖着脚步,各自走向自己的掌子面。以后,他对井下的巷道比对蒙苏的街道还熟悉该在什么地方拐弯,在什么地方低头,和要在什么地方躲开水坑,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这条两公里长的地下道路已经如此熟悉,两手插在口袋里,不点安全灯也能照常行走。每天都碰到相同的人:在路过时用灯照照工人脸的工头,拉着一匹马的老穆克,赶着打鼻息的“战斗”的贝伯,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关通风门的让兰,身材丰满的穆凯特与削瘦的丽迪。

过了一段日子后,艾蒂安适应了掌子面上的潮湿与闷热。爬通风狭道宛如走平地,他似乎已经变得瘦小起来,就是以前连手都不敢摸的那些缝隙现在他却能爬过去。他呼吸夹带着煤屑的空气也不感到难受,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了,对于流汗也不再在乎,对于身上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习惯了。此外,他不再笨手笨脚地瞎费力气,学会了巧干,而且学得十分快,使全班的人都感到惊奇。仅仅三个星期,他就成了矿井里一名最优秀的推车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灵巧地把斗车一直推到绞车道口,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装得井井有条。他身材小,什么地方都能钻过去,他的胳膊虽然又白又细,就像女人的胳膊一样,肉皮里却仿佛包着一副铁臂,干起活来力大无比。他从不叫苦,当然这是出于自尊,就算累得吁吁直喘,也没有半句怨言。他惟一的缺陷,是他不懂开玩笑,如果谁说他两句,他马上就会火冒三丈。总之,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他终于被看成了一名真正的矿工,却变成了一部机器。因为马赫十分敬重干活好的人。所以他对艾蒂安非常友好。随后,和别人一样,他认为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因为他看到他时常读书、写字,还会画一些图,并且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也没听说过的事。这些都未使他感到奇怪,因为矿工都是些粗鲁人,他们的头脑比机器匠自然要简单些。令他觉得吃惊的是这个小伙子的勇气,他为了充饥吃煤块时的乐观的样子。他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如此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的工人。因此,当采掘工作紧张,马赫不想抽下一个挖煤工去支坑木的时候,老是把这项活儿交给这个年轻人,确信他必定能支得牢固利落。工头们老在这个伤脑筋的支坑木的问题上找麻烦,马赫时刻担心丹萨尔陪着内格尔工程师来。他们每次来这就又要连嚷带叫地硬找出些理由要他们返工。他发现他的新推车工支的坑木还比较能使他们满意,虽然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并且再三地说,公司总有一天要采取根本措施的。事情总如此拖着,矿井在暗中沸腾着不满的情绪,最终连最为息事宁人的马赫也气得握起了拳头。

原来,扎查里与艾蒂安间敌意非常浓。一天晚上,两个人互相威胁着要打架。但是,扎查里是个正直的小伙子,除了他喜欢的事以外,什么也不往心里记,对方友好地请他喝了一杯啤酒,他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很快也承认这个新来的人比他要强得多。勒瓦克现在也显得很友好,经常跟这个推车工谈论政治。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见识的人。整个包工组里,艾蒂安除了感到大个子沙瓦尔心中怀着敌意外,别人再没有什么芥蒂了。这倒不是他俩经常要斗嘴,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伙伴,而只是每当他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两个人互相对视时像要吃了对方一样。卡特琳仍旧在他俩之间过着厌倦而驯顺的女人的生活。她弯腰推着斗车,对帮助她的那位推车的同伴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然而,她也要忍受他的情人当众对她的亲狎。其实,工人们甚至家里人也认可他们是夫妇了。甚至每天晚上大个子沙瓦尔都要把卡特琳带到矸子堆后面去,随后再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当着全矿工村的人,作最后一次拥抱。艾蒂安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有时故意拿这些来往散步的事去逗她,以掌子面上男女之间的露骨言词随便取笑她;她也用相同的口吻来回答,并且毫不害羞地叙述她的情人对她的举动。然而,每当年轻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得苍白,心情纷乱不安。

随后,两个人都背过脸去,常常一个小时内一言不发,各自脸上露出痛恨对方的样子,恨对方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春天到了,一次,艾蒂安出了竖井以后,迎面吹来温暖的四月的春风里,飘散着一阵阵新翻的土地、清新的空气和嫩绿的野草的芳香。每次他在永远寒冷如冬日的井下时,在任何夏季不能驱散的阴暗潮湿中工作上十个小时出来的时候,老感到春意分外浓馥,十分温暖。白昼渐渐地长起来,五月的时候,他竟能在太阳出来时才下井去,绯红的天空向沃勒矿井洒下曙光,矿井冒起的白色蒸汽像玫瑰色的羽毛似的袅袅上升。人们再也不冻得打战,云雀在高空歌唱,从平原的远处吹来和煦的春风。下午三点钟时,耀眼的太阳变得炎热起来,把广阔的平原晒得火热,把煤粉污染了的砖头照得通红。六月的时候,麦子已经老高,浓绿的甜菜和青绿的麦子截然分明。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微风拂过,波澜起伏,眼看着这个大海一天天地壮大成长,他经常感到这片绿海清晨更加碧绿而惊讶。运河两岸的白杨树吐出了绿叶,矸子堆上也长满了青草,草地上盛开着种类繁多的野花。当人们在地底下为受累受苦而悲叹的时候,一片生机正在地面上迸发和萌芽。

现在,艾蒂安晚上不再去情人幽会的矸子堆去散步,而是到麦田里追找他们,只要一眼瞟见泛黄的麦穗和大朵的红罂粟花一颤,他马上可以断定那里是这些可怜的鸟雀放荡的窝巢。斐洛梅和扎查里按照老情人的习惯,经常到麦地里来。焦脸婆老是追踪丽迪,经常把她跟让兰一起从窝里拖出来,不过他们藏得也很严,如果不是踩到他们身上,是赶不散他们的。至于穆凯特,更是到处露宿了,不论人们从哪块地里穿过,都会看到她缩下头去,如果她是朝天躺着,那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所有这些人都这样放荡无羁,艾蒂安却毫不在乎,唯独他看到大个子沙瓦尔和卡特琳晚上在一起时,才认为这样做是罪过。他看到过他们两次,一次是他走近的时候,他俩便伏倒在一块麦田里,随后麦秆就纹丝不动了。另一次,他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刚刚露出麦丛,随即又缩了回去。此刻,对他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气了,还是留在万利酒馆里消磨傍晚的时光较好。

“请您给我来杯啤酒,拉赛纳太太……今晚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太累了。”

艾蒂安回头向一个总坐在里面桌头靠墙的同伴说:“你不来一杯吗?苏瓦林?”

“谢谢,我不想喝。”

苏瓦林跟艾蒂安都住在这里,房间挨房间,因而相互认识了。苏瓦林是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住在艾蒂安隔壁那间带家具的房间里。他看来差不多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一头长发。他长着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一张小巧的嘴巴和一个秀气的鼻子,加上他那玫瑰色的脸蛋儿,使他像一个姑娘一样,并且具有一种顽强而又温和的神情,刚毅的眼睛露出灰色的闪光,显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穷工人的房间里,只有一箱子纸和书。他是俄国人,从不谈论自己的事,也不在乎别人如何谈论他,矿工们十分不信任外国人,一看他那双有钱人的纤细的手,就认定他属于另一个阶级。他们最初猜想他是闯了什么祸,或许是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以后,大家发现他对人十分友好,并不傲慢,而且经常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分给矿工村的孩子们,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听到他是因为政治而逃亡的以后,他们也就不存敌意,在他们看来,凭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过罪也可以原谅,并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

刚住在这儿的几周,艾蒂安觉得苏瓦林过于谨慎,因此直到后来他才了解了他的历史。苏瓦林是俄国土拉省一个贵族的小的儿子。在圣彼得堡学医的时候,因受到激励着整个俄国青年一代的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他决心学一门手艺,例如搞机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了解他们,像兄弟一样帮助他们。他曾谋刺沙皇,冒着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毁的危险,在一家水果店的地窖里呆了一个月,挖了一条横穿大街的地道,放好了炸弹,但是事情失败了,逃出来以后,便一直依靠他现在的职业为生。家里跟他断绝了关系,他无以为生,身无分文,而法国工厂又因为他是外国人不雇用他,认为他是外国间谍,当蒙苏煤矿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雇用他的时候,他几乎快饿死了。一年以来,这个优秀工人一直在这工作,不多言语,作风朴实,准时干一星期日班,接着干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矿方列为模范矿工。

“你渴不渴?”艾蒂安笑着问。

他用纯正的不带口音的话语温和地回答:“我吃饭的时候才渴。”他的同伴也用女人和他开玩笑,赌咒说曾亲眼看见他在“丝袜”区那边跟一个推车女工呆在麦田里。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乎。为什么与一个推车女工在一起呢?对他来说,一个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气和友爱,就是同伴,就是男人。要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去作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呢?他不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什么瓜葛也没有,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任何牵挂。

九点钟酒馆里没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林聊天。他小口呷着啤酒,机器匠不停地抽纸烟。因为他老抽烟,日子久了,烟草把他纤细的手指都熏黄了。他像在梦里一样,那双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烟圈。他的左手摸索着,痉挛着,在空中探寻着;以后,他像往常一样把一只养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这只经常怀崽的大母兔撒在家里养着。他叫它波洛尼。大母兔子对他十分亲热,跑来嗅他的裤腿儿,抬起前腿直立起来,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来为止。然后,它偎在他身上,耷拉着大耳朵,闭起两眼,这时候,他也下意识地不断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它那丝绸一般柔软的灰毛,一种温暖而富有生气的温存使他露出安详的面容。

“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说,“普鲁沙给我来了一封信。”

酒馆里有拉赛纳一个人,最后一位顾客也动身回到已经入睡的矿工村去了。

“哦!普鲁沙,他好吗?”酒馆老板站在两位房客面前大声说。这两个月内,艾蒂安一直和里尔的这个机器匠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曾想把自己在蒙苏已被雇用的情况告诉他,而机器匠了解到他在矿中作宣传工作以后,现在正对他进行政治理论教育。“现在协会的事情非常顺利。看来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你对协会有什么看法?”拉赛纳问苏瓦林。

苏瓦林喷出一口烟,轻轻地搔着波洛妮的脑袋,安详地说:“同样愚蠢!”

可是,艾蒂安火了。与生俱来的反抗精神使他投入了劳工对资方的斗争,可是他现在还仅仅是处在无知地幻想。现在谈的是“国际协会”,是最近在伦敦成立的那个有名的“国际”。这难道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吗?不是一场正义终将取胜的运动吗?世界各国的劳动者,团结在一起,保证工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多么巨大的组织:市镇建立支部,各省所有的支部组成联合会,一个国家有一个全国联合会,全世界成立一个总委员会,每个国家派一个书记参加这个委员会。不要半年,就能在全世界取得胜利,要是资本家还像今天一样剥削咱们,咱们就革他们的命。

“愚蠢!”苏瓦林重复说。“卡尔·马克思主张一切听其自然发展,不搞阴谋,不耍手段,是不是?一切都要公开,一味要求提高工资……你那套进化论还是趁早扔了吧!要烧毁城池杀掉人类,把一切一扫而光,让这个腐败世界荡然无存,那时才能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艾蒂安笑起来。他一点也搞不懂伙伴的高深理论,毁灭论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幌子。拉赛纳更是个老于世故,讲求实际的人,他没有发火,只想彻底弄清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你想要在蒙苏建立一个支部吗?”

这正是诺尔省联合会书记普鲁沙所希望的,他尤其强调当矿工们哪一天举行罢工协会对矿工们的帮助;艾蒂安也相信不久就会发生罢工。坑木的纠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要是公司再进一步苛求,所有的矿井就会发生暴动。

“最不好办的是会费。”拉赛纳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每年缴五十生丁的基金,缴两法郎给支部,看起来不算什么,但是我敢打赌,会有许多人拒绝的。”

“此外,”艾蒂安补充说,“我们第一步要办福利基金组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改为抵抗基金组织……不管怎样该考虑这件事了。要是别人同意办的话,我马上就办。”

一阵沉默之中。柜台上的煤油灯冒着黑烟。从敞开着的门口,清楚地传来沃勒矿井往蒸汽锅里添煤的铁锹声。

“什么都贵!”拉赛纳太太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早就进来了,用忧郁的神情听着,穿着她那件长年穿的黑色长衫,显得很肥胖。要是我说花了一个法郎十生丁才买了这些鸡蛋的话……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

这一次,三个男人的意见相同。他们一个个带着沉痛的声音又诉起苦来。工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只是使他们更加贫困了,自那以后,资本家们就变得更加贪得无厌地大发横财,甚至连盘子底也不给工人们舔一舔。大家说说看,一百年来,尽管福利与财富远远高于以前,而劳动人民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份了吗?宣告劳动者自由了,简直是取笑他们。他们的确是自由了,饿死的自由,这种自由他们倒一点也没被剥夺。投那些资本家的票,我们并不能吃到面包,这些人当选以后只顾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对穷人还比不上对他们的破皮靴关心。不管如何,是通过法律和友好协商的客客气气办法,还是采取毁掉一切,拚个你死我活的暴力手段,这种情况一定要结束。这个世纪一定要有一次革命——一次工人革命,从头到脚彻底打乱整个社会,重新建立一个更合理、更纯洁的社会;就算老年人看不到,孩子们肯定会看到。

“再这样涨下去,我们就要饿死了,”拉赛纳太太坚决地重复说。“是的,是的,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三个人一起喊道。苏瓦林搔着愉快地颤着鼻子的波洛妮的耳朵,直着两眼,好像在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为工人提高工资,这根本就办不到?无情的法律规定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的工资,让工人刚好够吃干面包和养孩子用……如果工资降得太低,工人可能会饿死,再雇用新人,就得把工资再提起来……工资提得过高,要求做工的人就会过多,又会把工资降低……这就是枵腹的平衡,注定逃不了挨饿的命运。”

每当他用高深的社会主义理论分析问题时,艾蒂安和拉赛纳就被他那令人头痛的主张搞得心烦意乱,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明白吗?”他以素常那种安详的态度望着他俩说,“必须毁灭一切,否则就还会产生饥饿。不错!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世界,用火来炼纯它!……然后就走着瞧吧。”“先生说得不错。”拉赛纳太太说,她出于革命激情,对他表现得很有礼貌。

艾蒂安的无知令他越听越糊涂,于是站起来说:“我们睡觉去吧,不论如何,我明天必须得三点钟起来。”

苏瓦林吹掉粘在嘴唇上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托着大母兔子的肚子,把它放到地上,拉赛纳把店门关上,他们便静静地各自回房间去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嗡嗡作响,他们不久前讨论的那些重大问题仍萦绕在人的脑海里。

每晚铺子里没人的时候,大家就围着艾蒂安一个钟头才喝干的那杯啤酒这样谈论。沉睡在他脑子中的很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和扩大起来。艾蒂安出于对求知欲的渴望,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开口向邻居借些书看,不巧的是,苏瓦林的书几乎全部是俄文和德文的。最后,艾蒂安终于借到了一本论合作社的法文书,苏瓦林说,里面谈论的事尽是胡说八道。同时,他还按期阅读苏瓦林收到的《战斗报》,是在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的报纸。然而,虽然他们每天接触,艾蒂安仍感到苏瓦林是那么孤僻,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没有情感,没有乐趣,没有一点儿财产欲望。

六月底,艾蒂安的情况较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矿井生活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纪尧姆矿层的各作业班工人最近发现矿层发生了变化,煤层完全乱了。不用说,这预示将要遇到断层,果然不久就遇到了断层,虽然工程师们非常熟悉矿层的情况,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全矿为这事闹翻了天,人们惟一的话题就是矿层消失了,肯定是从断层的另一面下落了。老矿工四处搜寻煤层好像猎犬一般。但是,在等待找到矿层的同时,各个掌子面的工人却不可以闲着,公司贴出布告要招标新的包工活。

一天,马赫跟艾蒂安一起出了矿井,建议他在自己的包工组里代替勒瓦克当一名挖煤工,因为勒瓦克转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已经跟工程师和总工头商量好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都非常满意。所以,艾蒂安只能接受这一迅速的提升,并且为马赫越来越看重他,感到十分高兴。

当晚,他们同去矿上看招标的布告。招标的掌子面在沃勒矿井北巷道里的费洛尼埃矿层上。听了艾蒂安给他念出的各项条件,马赫说这些掌子面只赔不赚。的确,第二天他们下井以后,马赫就与艾蒂安去看了一下这个矿层,跟他说这儿离井口太远,土质松,煤层太薄,容易崩塌,煤质太硬。

可是,要想吃饭就得找活儿干,因此,星期日那天,他们就到更衣室招标的地方投标去了。因为区工程师不在,就由总工头协助矿井工程师来主持。在角落上搭了一个小台子,前面站着五、六百个矿工。投标进行得十分激烈,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喊声,传出一个数字的声音,接着就被另一个数字压下去了。

马赫担心自己得不到公司提出的这四十个掌子面中的一个。所有来投标的人,听到工业危机的风声都感到慌恐,极怕突然失业,都降低了价钱。在激烈的投标声中,内格尔工程师毫不着急,他让投标的数字落到最低的价;丹萨尔却盼望赶快收场,信口编造着投标的好处。为了得到离井口最近的五十米长的一段矿层,马赫只好和一个同伙竞争,这个同伙也很固执,一定要争到手不可。随后,他们你一生丁我一生丁地降低每一斗车煤的价钱。马赫击败了对手,因为他把工钱降到了最低限度,站在他身后的工头李肖姆气得气喘吁吁,并且用胳膊碰他,忿忿不平地吵吵说,价钱这样低,一定不会得到好处。他们刚从矿井出来,艾蒂安就开口大骂。

于是遇见同卡特琳一起从麦田里回来的沙瓦尔,他再次当面火冒三丈;沙瓦尔在丈人正忙着正经事的时候,自己却去逍遥快活。

“他妈的,”他叫嚷说,“这不是要逼死人吗!……看,今天他们竟逼着工人吃工人了!”

沙瓦尔一听就火了,说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降低工价!出于好奇而跑来的扎查里,说这事的确可恨,然而,艾蒂安一声不响地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大家便不再说了。

“一定会有结束的一天,有朝一日我们会当家做主的。”

马赫从投完标到现在沉默不语,这时也似乎如梦初醒,重复着说:“当家做主……啊!倒霉的命啊!不知何年何日才能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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