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住在了拉赛纳的家,吃完饭后,他回到了楼上,走进租给他的小屋。这是一间正对着沃勒矿井的小阁楼。现在,他觉得筋疲力尽,没脱衣服倒在床上。两天来,他一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当他黄昏时醒来时,昏昏沉沉地呆了一阵,竟认不出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他感到头昏眼花,很不舒服,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他想先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然后再吃晚饭和睡觉。

外面,天气一点一点暖和起来,灰蒙蒙的天空变成了青铜色,阴沉沉的,这说明北方即将有一场连绵淫雨。从温湿的空气来看,雨很快就来临了。天黑了,黑沉沉的烟雾淹没了远处的平原。在这茫无边际的红色土地的海洋中,低沉的天空好像变成了黑色的尘雾,没有一丝风,到处笼罩着一种葬礼时死气沉沉的凄凉气氛。

艾蒂安随意向前走去,漫无目的,只是想减轻心头的烦闷。他从沃勒矿井前面走过,矿井在它那洼地的底部,已经分辨不清,还没有一盏灯亮起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日班工人从矿井出来。不容置疑,肯定是六点钟了,井下装卸工、井上马夫、井口工等,一群一伙地往外走,里面夹杂着在黑暗中欢笑着、身影依晰的选煤女工。

焦脸婆与她的女婿皮埃隆首先走了出来。她正和女婿吵闹,于是在她和监工为计算废石数量发生争执时,他没有从旁相助。“哼!没出息的东西!算了吧!在那些吃我们的混蛋面前如此低三下四,你还算不算个男子汉!”

皮埃隆跟在她后面,一声没响,听凭她唠叨。最后,他说:“你的意思要我跟工头儿们打架去吗?省省吧,我才不去找那些麻烦!”

“那你就任凭别人宰割!”她叫嚷道。“哼!她妈的,我只恨我的女儿没听我的话……他们作践死了她爸爸,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感激他们吗?做梦。走着瞧,我非扒他们的皮不可!”焦脸婆的白发在空中乱舞,快要遮住她的鹰钩鼻子。她愤怒地挥动着两条瘦长的胳膊,渐渐走远,话声也慢慢消失了。但是,身后两个青年的谈话又引起了艾蒂安的注意。他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这儿等朋友的扎查里,他的朋友穆凯刚刚走到他面前。“你准备得如何?”穆凯问。“我们先吃块面包,然后就到沃尔坎去。”

“等一等,我还有些事要办。”“什么事?”

穆凯回过头去,看见斐洛梅走出选煤场。他心里明白了。“啊!好吧,这样啊……那么,我先走了。”“好,不用多久我就赶上你。”

穆凯正打算离开,撞见了老爹。他也正从沃勒矿井出来。父子俩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儿子就向大路走去,父亲却沿着运河回家去了。

虽然斐洛梅不愿意,扎查里还是把她拉向那条岔道。她很忙,想换个时间。然后他俩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争论着。

两个人在外面幽会,这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在冬天,地上潮湿,又没有麦子可躺。

“不是,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不耐烦地咕哝着,“我有事要求你帮忙。”

他抱着她的腰,慢慢地拖着她走了。到了矸子堆的阴影里,他问她身上带没带钱。“干什么使?”她问。

扎查里支支吾吾地说欠了别人两个法郎,家里愁得没办法。“别说谎了!……我看见穆凯了,你一定是又要到沃尔坎去找那些下流歌女去。”

他捶胸发誓地申辩着。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相信,于是他说:“如果你高兴的话,能跟我们一块儿去……你会看到我是否有怕让你知道的事。你看我是否去找歌女,……你去吗?”“孩子谁管?”她回答说。“有个整天哭喊的孩子,我抽得出身来吗?……你让我回去吧,孩子们在家里肯定又打起来了。”但是扎查里仍旧拉着她不放,苦苦乞求她。你瞧,已经答应穆凯了,如何能在他面前丢脸呢。一个男人不能像母鸡似的天一黑就卧下睡觉呀。斐洛梅被劝动了,她撩起上衣的下襟,用指甲把线挑开,从衣角上取出几枚半法郎的硬币。因为她担心母亲会拿去,就把自己在矿上加班加点挣的钱藏在衣服里。“你看,我这儿一共只有五个,”她说,“我给你三个……只是有一样,你必须向我保证,想办法让你妈答应咱们结婚。这露天地里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为此,如今我每顿饭都要挨妈妈的骂……发誓吧,你先发誓。”

她说话时没有半点力气,真是一个被病魔摧残的可怜姑娘,没有任何热情,对自己的生活彻底感到了厌倦。扎查里发了誓,他高声嚷着说,绝不食言,一言为定;他拿到三枚硬币以后,吻了她一下,胳肢她,逗她乐,如果不是她一再不肯,说那件事不会给她带来一点快乐的话,他必定要在他们老夫妻的冬宫——矸子堆的一个角上办完那事儿的。扎查里快速穿过田地去追赶穆凯,斐洛梅便独自一人回矿工村去了。

艾蒂安毫不在意地远远望着这几个人,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幽会。矿井里的姑娘都比较早熟。他想起他在里尔的工厂后边等过的那些女工,那一群群的姑娘,从十四岁就堕落在穷困中纵情放荡。然而,他看到的另一桩事更使他惊讶,他立刻站住了。

矸子堆的脚下,放着几块大石头的洼处,小让兰坐在当中,正粗暴地训斥坐在他左右两边的贝伯和丽迪。

“嗯?你们还能说些什么?要是再不满足,我就一人再给你们一个耳光……说,谁出的主意?”

不错,确实是让兰出的主意。他与那两个孩子在运河边上的草地里采蒲公英,沿着河采了一个小时以后,弄了一大堆。他想自己家里不管怎样也吃不了这么多,然后,他们没有回家,去蒙苏了。他让贝伯守着野菜,让丽迪去拉有钱人家的门铃,说是来卖蒲公英了。他已经有了经验,知道小姑娘卖什么都卖得出去。他们热心地卖了一段时间,一大堆蒲公英都卖光了;小姑娘卖了五十五个生丁。全部卖出,三个人正在分钱。“不公平!”贝伯声明道,“应该平分成三份……要是你一个人拿走三十五个生丁,我们一个人就只有十个生丁了。”

“哪里不公平?”让兰愤怒地反驳说。“首先,我采得最多!”贝伯对让兰一直是既畏又敬,盲目信任的,所以平常老是顺从他,自己时常受骗。尽管他年纪比较大,也有力气,但有时却要挨揍。然而,这回不同了,一想到这些钱,他就觉得不公平,要反抗。

“你说他是不是,欺侮咱们,丽迪……如果他不平分,咱们就去告诉他妈。”

话刚出口,让兰马上朝他鼻子上给了一拳。

“你再说一遍试试!我立刻上你们家去,说你们把野菜卖给太太了……此外,你这个混蛋,我怎么把五十五个生丁平均分成三份吗?你聪明,你就来试试,看你行不行……给你们,每人十个生丁,赶快拿走,不要我就全拿走了。”

贝伯屈服地收下了十生丁。不住哆嗦的丽迪一言不发,她在让兰面前有一种被击败的小媳妇之感,对他又怕又温柔。让兰递给她那十个生丁的时,她露出顺从的微笑伸出手来。可是让兰突然又变了主意。

“嗨,你拿走这些钱干什么?……如果你藏不好,一定会被你妈摸去的……我看还是我替你保存着吧。你要花的时候我再给你。”

于是,四十五个生丁都进了让兰的腰包。为了堵住丽迪的嘴,让兰笑着抱起她。两人一起滚进了矸子堆。丽迪是他的小妻子,他们经常在黑暗的角落里尝试在家里隔着板壁听到或从门缝里瞧见的夫妻乐事。他们什么都懂,可是因为年龄太小,大多数是办不到,只是在一块试着耍闹几个钟头,像不成熟的小狗一样放荡地嬉戏而已。他把这种耍闹称为“当爸爸和妈妈”,而每当他要拉她的时候,她跑,然后在本能的快活激动中被他抓住,她经常生气,可是总是对永远得不到的一种东西怀着希望。

贝伯如果想这样做却不行,他如果摸丽迪一下,就会挨一顿臭打,所以当他看着他们俩在一起胡闹时,他又恨又恼,气得不知该怎么办,而他们俩当着他的面也肆无忌惮。

因此,他也想了一个办法,吓唬他们说有人在看,跟他们捣乱。“坏了,那儿有一个人在看!”

这一次他没说谎,那边确实有一个人,原来是决定继续向前的艾蒂安。孩子们跳起来逃跑了。艾蒂安转过矸子堆,顺着运河走去,看到鬼混孩子的惊慌失措忍不住要笑。老实说,就他们的年龄来说,做这种事未免太早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看到和听到的就是这些,要让他们守规矩,只能把他们捆起来。这件事使艾蒂安心里非常难过。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惊起了无数野鸳鸯。他到了雷吉亚这个老矿井的废墟旁,这是公共幽会场所,蒙苏的姑娘都在这儿跟情人闲溜;推车女工们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小屋顶上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来。木栅破成了段段,人人都能随便进入旧日的贮煤场,这里早就是一片荒野,仍旧竖立着的巨大支架的残骸和两座倒塌的棚屋在那里挡着。许多废弃的斗车,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一半都烂了的旧坑木堆成一堆,中间是粗壮的小树,四周是藏密的荒草。因此,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每个姑娘都在这里有隐蔽的巢穴,让情人把她们按倒在小树后、大木头上或斗车里。很明显大家近在咫尺,可他们互不打扰。在这个废机器周围,在这个不再出煤的矿井四周,爱情却成鲜明对照,放纵的爱情在人的欲望的推动下,使这些没有成年的女孩子怀上了孩子。

看守老穆克也住在这里。几乎就在毁坏了的井楼下面,分了两间房给他住,房子的最后几根屋梁也要断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尽管他们不得不支住一部分屋顶。一家人在这里住得倒还算很好,他跟穆凯住一间屋,穆凯特住另一间。窗户上已无半块玻璃,他索性钉上木板,这样光线虽然不好,却十分暖和。另外,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看管,他只到沃勒矿井去照看马,从不过问雷克亚的废墟。在这里只留着雷吉亚竖井,用来为旁边一个矿井作通内道。

老穆克差不多就在这些爱情生活的包围中过了一辈子,穆凯特从十岁起就开始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里鬼混!她并不像丽迪是一个未成熟的、惊惶失措的小女孩,她已经是个身材丰满的姑娘,绝对配得上刚长胡子的小伙子。父亲看她举止自爱庄重,从不把情人带到家里来,就什么也不说了。再说,他对这如此这般鬼混的是已司空见惯了,并不关心。每当他到沃勒矿井去下班或上班回来的时候,几乎每走一步,或许都会踢着草地里的情人;假使他要到场地的那一头去拾些柴禾做饭,给他养的家兔找些牛蒡草的时候,情况就更差,他会看到所有蒙苏姑娘们的贪馋的鼻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翘起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踢着沿着小路边伸开的大腿。可是时候一长再碰见她们,双方谁也不以为然了,他只注意自己别被绊倒,让姑娘们继续干完她们的事儿。瞧着她们满足着人生的欲望,他总是怀着老好人的安详态度,蹑脚蹑手地快步走开。只是在如此的时候,姑娘们熟识了他,他也熟识了她们,就好像人们熟识在花园里的梨树上放荡嬉戏的喜鹊一般。啊!这些青年人啊!是如此如胶似漆,那么永无餍足!有时候,他默默惋惜地摇一摇头,转过脸去不看躲在暗处、过于放荡、吁吁喘息的轻薄女人。只有一桩事使他感到生气:那就是两个情人常常靠着他屋子的墙拥抱胡搞,他不是怕打扰他睡觉,却是担心他们摇动得太厉害,逐渐蹭坏墙。

老爷子长命老每天晚上都要到老朋友老穆克家串门,这是他每天晚饭前也成为习惯的一次散步。两个老人互相并不怎么交谈,在一块儿呆上半个小时也聊不上十句话。然而,只要这样呆在一起他们就感到快活,他们没必要说话,只是在心里回忆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他们并排坐在雷吉亚矿的一根横木上,有时谈上一两句话,随后又低下头转入沉思。无疑,那时他们又变得年轻起来。在他们身旁,小伙子们撩起情人的裙子,于是啧啧的接吻声和笑声陆续传到,从压倒的青草中散发出一股股年轻姑娘们身上的热气。四十三年前,就是在这个矿井后面长命老占有了他的妻子——一个非常孱弱的推车女工。当时他把她放在一辆斗车里,尽情地拥抱她。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两个老人摇着头,经常连声再见也忘了说就分手了。而今天晚上,艾蒂安正慢慢走到这里时,正从横木上站起来要回矿工村去的长命老向老穆克说:“晚安,老伙计!晚安,……我说,你又看到鲁西了吗?”

老穆克不发一言地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耸了耸肩,一边往家里走去,一面说:“晚安,老伙计!晚安!”

艾蒂安也坐到这根横木上,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心里越来越感到郁闷。艾蒂安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回想起自己清晨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回想起这位不爱说话的老人在狂风中跟他说的那一大篇话。多么悲惨呀!而这些精疲力尽的姑娘们,依旧这么傻呆呆地要在晚上跑到这里来迎接着下一代,造出一些吃苦受累的生灵!要是她们永无停息地生养这些挨饿的人,那么世世代代也结束不了这种悲惨局面。难道她们不该在灾难临头之际,把大腿夹紧,把肚子塞住吗?他所以如此闷闷不乐,可能是看到别人都在双双享受着爱情,只有他因孤单一人而感到烦恼吧。沉闷的天气使他有些窒息,几滴稀疏的雨点打在他的火热的手上。不错,所有的女人都一定要这样的,这不是理智所能控制的。

正当艾蒂安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的时候,从蒙苏下来的一对男女从他身旁擦过,走向雷吉亚的荒地,他们并没有发觉他。他想姑娘肯定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她挣扎着,抵抗着,嘟哝地低声恳求着对方;男的也不说一句话,不停地把她拖向堆着发霉绳子的棚屋。这时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他们经过艾蒂安眼前的时候,艾蒂安并没有认出是他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一种性感使他想看个究竟,姑且摆脱了沉思,他干嘛要过问呢?姑娘们总是欲就故拒,嘴里说满口拒绝,心里却希望对方主动把她们按倒。

卡特琳走出二四〇矿工村后,便沿着大路向蒙苏走去。

她十岁起就在矿上工作,向来是独自一人在这一带来来往往,这是矿工家庭里固有的充分自由。她发育较迟,正待迸发的春情尚未苏醒,因此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被男人占有。她走过公司的各个场地,穿过街道,走进一家洗衣房,她知道那一定能找到穆凯特;因为穆凯特一直在那儿跟一些从早到晚轮流请喝咖啡的女人一起厮混。可是,很不走运,这次刚好轮到穆凯特请客,因此她答应借给卡特琳的半法郎,现在不能借了。为了安慰卡特琳,她们请她喝杯热咖啡,她没有接受她的好意。卡特琳也不肯叫自己的女伴跟别的女人转借。因此,一种迷信思想使她产生省下这笔钱的想法,她相信要是她现在买了丝带,可能会给她带来不幸的。

她又急忙向矿工村赶回去,走到蒙苏边上的几幢房子跟前时,突然被在皮凯特咖啡馆门口的一个男人叫住了。“喂!卡特琳吧,你这么着急是去哪呀?”

原来是大个子沙瓦尔。她一见到他非常不耐烦,这倒不是他惹了她,而是因为她心里正不舒服。

“进来喝点什么吧……一小杯甜酒,如何?”

她婉言谢绝了。她说她还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他走上前来,在大路当中小声乞求她。很久以来,他就想让她答应到他的住处去,他就在皮凯特咖啡馆二层楼上租着一间十分漂亮的房子,里面有一张能睡一对夫妻的大床。是否是因为他使她感到害怕,她才总是拒绝呢?她温柔地微笑着告诉他在不会怀孩子的那一周才上去。然后,谈着谈着,不知为什么又谈起她没能买蓝丝带的事。

“我帮你买一根,”他喊道。

她红着脸,虽然满心希望得到丝带却还是婉言拒绝了。

随后又产生了借钱的想法,她终于答应了,条件是算他借给她的钱,她将来一定如数还他。他们接着又聊了一会儿,两个人说好,要是她不跟他睡觉,她就得还他钱。可是,当沙瓦尔说要到梅格拉店里去买丝带时,两个人又发生争吵起来。“不,不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妈妈不让我去那。”

“算了吧,难道你到哪儿去还有要受限制!……全蒙苏就属他那儿的丝带最漂亮!”

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像一对情人来买结婚礼物一样,双双走进梅格拉的铺子。梅格拉一见他们,感到自己像是受了嘲弄,红着脸怒气冲冲地拿了蓝丝带给他们。一对年轻人买完东西走了,梅格拉直朵朵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在暮色苍茫中离去。当他的妻子走过来,怯生生地问他一件事的时候,他就骂她,拿她撒气,同时嚷着说,早晚有一天他要让那些没良心的下流胚知道后悔,到那时候他们都必须爬在地上舔他的脚。大个子沙瓦尔与卡特琳走在路上,摇晃着两条胳膊紧靠在她身旁。他不时地用胯碰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带着她往前走。突然,她发现被带离了大路,两个人已经走上了通往雷吉亚的小道。可是,还没容她说什么他就搂住了她的腰,不断地用甜言蜜语来说服她,搞得她心思迷乱。真糊涂!没什么可怕的!难道像她这么可爱的,像丝绸一样软绵,嫩得甚至令人想咬一口的小宝贝儿,他会害她吗?他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地说着,热气扑到她的脖子上,使她全身一阵发麻。她心里紧张得要命,说不出一句话。真的,他似乎很爱她。上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灭了灯以后,自己也曾思忖过,要是他像现在这样对待她,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啊。睡着以后,她又梦见自己不再说“不”,而彻底被欢乐征服了。

为什么现在一想到同样的事,又感到后悔和厌恶呢?他用胡子轻轻蹭她的脖子,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此刻早晨看见的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她合着的黑暗的眼下掠过。

突然,卡特琳看了看四周。沙瓦尔把她带到雷吉亚的废墟里来了,她望着黑魆魆的倒塌的棚架,吓得向后走了一步。

“不!啊!不!”她喃喃地说,“放开我吧,我求求你!”

对男性的恐惧令她心情纷乱,就算姑娘们很愿意,而当她们感觉到具有征服力量的男性接近的时候,这种恐惧依旧使她们的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进行本能的反抗。她尽管什么都懂,但作为一个处女,她依旧感到恐惧,似乎有一种可怕的、未曾经验过的创痛在威胁着她。

“不,我不愿意!不!我跟你说,我年纪还太小……真的!以后再说吧,最起码等我成人以后。”

他轻声地说:“有什么可怕的,傻瓜!……这能怎么样你!”他不再说话了,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推倒在棚架底下,她仰脸躺在废绳堆上,不再抵抗,随后就在未成年以前,和所有像她这样的女人一样,被按倒在露天地上,顺从地被男性所占有,她那惊慌的喃喃声已经停止,只听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现在,艾蒂安在那里动也不动地静听着。又有一个女孩子被压倒了!瞧见这幕喜剧,他心情激动,又气愤又嫉妒,十分不快地站了起来。他不再自寻烦恼!抬腿跨过横木,因为他觉得那两个这时正在紧要时刻,绝不会受到什么惊扰的。然而,当他在路上走了百来步,回头看见他们也站了起来,好像也要回矿工村的时候,觉得很惊讶。男的又搂住姑娘的腰,带着满面感激的神情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个不停。然而,姑娘却有些焦躁,急着要回家,尤其是看到天已经晚了而显得非常着急。此刻,艾蒂安心中被一种愿望缠扰着,他想看清他们的脸。真愚蠢!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他加快了脚步。然而,两只脚却情不自禁地慢了下来,最后他在第一盏路灯近处躲进了黑影里等候着。当他认出从面前经过的是沙瓦尔和卡特琳时,他即刻惊呆了。起先,他还有些怀疑,这个穿深蓝色袍子、戴着麻布无沿帽的女孩子,真的是她吗?这就是他遇到的那个穿着短裤、戴着粗布无沿帽的“小伙子”吗?也正是因为这个,她刚才贴着他身边过去,他也没有马上认出是她来。可是他又看到了她那双泉水般清澈的、碧绿的眼睛,是那么深邃,那么明亮,他不再怀疑了。伤风败俗的女人!他鄙视她,心里感到愤怒,毫无原因地急着要报复她。而且,她也不配做一个姑娘!她令人厌恶。

沙瓦尔和卡特琳渐渐地走了过去。他们根本不知道有人这样窥探他们,沙瓦尔拉住她,轻轻吻她耳后,她也放慢脚步,一面接受情人温柔的抚摸,一面开心地笑着。艾蒂安不得不在后边跟着他们。但可恼的是,他们挡住了他的路,使他不得不看那些一见就令他更加生气的事情。清早她还发誓说她真的没有情人。当时他并没有相信,他只是没有像那个人那样做,结果却让别人把她夺去了!他让人在自己的鼻子下边占有了她,而且还傻瓜一样偷偷地看着他们无耻地取乐!他简直快发疯了,紧攥拳头,两眼冒火,心里升起一种杀人的念头,恨不得吃了这个男人。

散了半个钟头的步。快到沃勒矿井的时候,卡特琳和沙瓦尔又放慢了脚步。他们在运河边上停了两回,沿着矸子堆又停了三次,互相温存地快活地玩闹着,艾蒂安怕被他们看见,每当他们停下来时,也不得不停步。他竭力使自己只怀着一种深深的遗憾,从而使自己懂得应当如何很好地和姑娘们打交道。到了沃勒矿井以后,他并未回拉赛纳的酒馆吃晚饭,仍是跟着他们,一直跟到矿工村。他在暗处足足站了一刻钟,直到卡特琳被沙瓦尔放开回家去。当他确信他们已经不再在一块以后,才慢慢地走了。他在通向马西恩纳的公路上走出了很远,脑子里空空的,只是时而轻轻顿足。他心里憋闷得很,难受得厉害,无法使自己在屋内呆下去。

过了一个小时,将近九点钟光景,艾蒂安才又穿过矿工村走回来,他想,要想明天早晨四点钟能起床,一定要回去吃饭睡觉了。整个村庄都已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里没有一丝光亮,像军营似的一排排房子沉睡着。只有一只猫从空旷的菜园里一跃而过。精疲力竭的工人们,吃过晚饭以后马上就倒到床上去了,又结束了受苦的一天。

拉赛纳的铺子里仍旧灯火通明,一个机器匠和两个日班工人在喝啤酒。艾蒂安在进去以前,又站住向黑暗中最后看了一眼。眼前依然黑茫茫一片,正如早晨刮大风时他到这里看见的一样。沃勒矿井像一头凶恶的猛兽蹲在他的面前,黑暗中仅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矸子堆上的三团炭火又在高处燃烧着,好像三轮血红的月亮,长命老和那匹黄马的影子不时浮现在他的眼前。远处,光秃秃的平原上黑暗吞噬了一切,马西恩纳、蒙苏、旺达姆森林,海洋般的麦地和甜菜地,都湮没在黑暗中,只有炼焦炉的红火焰和高炉的蓝火焰,像远处的灯塔闪着亮光。夜渐渐深了,这时候又渐渐下起连绵不断的细雨,茫茫的黑夜笼罩在单调的雨丝中。仅有抽水机缓慢粗哑的喘息声昼夜永不停息地轰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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