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将艾蒂安留在拉赛纳那里,回到家时,扎查里、卡特琳和让兰围着桌子差不多吃完饭了。矿工们下班回到家时,常常饿得发慌,顾不上洗脸以及换掉湿漉漉的衣服,就赶快吃饭,从不等谁。饭桌整天总是那么摆着,因为下班时间不同,常常有人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饭。
马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午饭。他没有说话,可是他那张愁容突然开朗了。一大早他就为食橱空空、缺少黄油和咖啡而发愁,就是在掌子里憋闷地刨煤时,也为此苦恼。妻子该怎么办呢?如果她空着手回来,一家子会怎么样呢?可是这时什么都有了。过一会儿,她必然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的。他满意地笑了。
让兰和卡特琳已经离开桌子,正站着喝咖啡;扎查里还没吃饱饭,自己又动手切了一大块面包,涂上黄油吃起来。
他清楚地看见盘子里放着猪肉饼,可是他没有动。他清楚,要是只有一份肉,那是留给父亲吃的。吃完饭后,每人都喝些凉水;因为每到半个月的最后几天,这就是他们最好的清凉饮品。“我没给你买啤酒,”马赫在桌边坐下的时,妻子说,“我打算留一点钱……你如果想喝的话,叫小丫头给你打一品脱来。”他满心喜悦地看着妻子。什么?她还有钱?
“不,不用了,行了,我已经喝过一杯。”他说。
然后,马赫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从装得满满的作盘子用的大碗里,一匙一匙地舀着用面包、葱头和马铃薯和酸模做的糊糊送进嘴里。妻子怀抱着艾斯黛,同时还帮着阿尔奇把猪肉饼和黄油推到他面前,让他不缺吃什么。她还把咖啡放在火上再加加热。
此时,火边开始有人开始洗澡了。浴盆是用半个大木桶改成的。头一个洗的是卡特琳,她倒上温水,毫不介意地脱衣服:脱掉上衣、摘下无沿帽、衬衣和短裤。从八岁起,她一向如此,所以长大以后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好。她只把背过身子,肚子冲着煤火,随后用黑肥皂使劲在身上搓泥。没人去看她;勒诺尔与亨利也没有兴趣看她了。她洗完以后,就赤条条走上楼去,把湿衬衫等等一概堆在地上。此刻,弟兄俩争吵起来。让兰借口扎查里仍在吃饭,忙着要跳进浴桶;扎查里推开他,说这时该轮到他了,而且叫嚷说,他让卡特琳先洗已经不错了,决不能再用这个淘气鬼的剩水洗,因为如果让兰洗完,这水准就可以给学生作墨水用了。结果两个人面冲着煤火一起洗起来,并且还彼此搓洗着。洗完之后也像卡特琳一样,光着身子上楼去了。
“看他们弄得一塌糊涂!”马赫老婆吵吵说,顺手捡起地上的衣服,准备去晾干。“喂,你给擦一擦!阿尔奇!”
隔壁传来一阵喧闹:“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骂声,扭打在一起的脚步声,和像空葫芦相撞沉闷的殴打声,打断了她的话。“勒瓦克揍老婆了。”马赫用羹匙刮着碗底,安然地说。“奇怪,布特鲁刚刚还说已经做好饭了呢。”
“哼,是啊,做好了!”马赫老婆说,“我看见菜还没择摆在桌上呢。”
吵嚷声越来越厉害,一阵猛烈的冲撞把墙都震得微微直颤,紧接着是一片窒息沉寂。此刻,马赫咽下最后一匙糊糊,不慌不忙地下结论说:“如果饭没做好,那倒是情有可原。”
他喝了一大杯水,随后就开始吃猪肉饼。他不用叉子把肉饼切成一些小方块,而用刀尖戳在面包上吃。父亲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出声。他本人也饿得不说一句话,他并没吃出这是以往吃的梅格拉铺子里的肉饼,觉得一定是从别处买来的,然而,他没问妻子什么。他只问了一句老爷爷是不是还在楼上睡觉。不,老爷爷已经照例出去散步了。随后又沉默下来。
在地上正用泼出的洗澡水在画小河玩的亨利和勒诺尔,闻到肉味,抬起头来。他俩一起站到父亲身旁,小的在前,大的在后。两人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每一块肉,父亲每一次从盘子里戳起一块肉来,他们的两眼就充满希望地看着,看到肉块放进爸爸嘴里以后,又露出十分失望的样子。慢慢地,父亲觉察到他们的馋劲儿,他们馋得直舔嘴唇,脸都变了色。“孩子们吃到猪肉饼了吗?”他问。
妻子正在犹豫时,他又说:“你明白,我不喜欢如此两样对待。他们在这儿围着我,馋得这样,我吃不下去。”
“他们当然吃过了!”她生气地嚷起来,“好呀,你如果依着他们,只能把你自己的和别人的都给他们,他们撑破肚子也不会说够……阿尔奇,你说,是不是我们都吃过猪肉饼了?”“当然吃过了,妈妈,”阿尔奇回答说,在此种情形下她说起谎来像大人一样镇静。
亨利和勒诺尔以前要是说谎就得挨鞭子,而今两个人听到这种谎话,吃惊得说不出来一句话。他们的小肚子气得鼓鼓的,一再想提出异议,想说别人吃猪肉饼时,他们根本就没在。
“滚吧!”母亲一边连声嚷,一边把他们赶到屋子那头去。“你们老看着你爸爸的盘子,不知道害臊。就是他一个人吃点猪肉饼,他是要干活儿的,你们这一群懒虫,不干什么,只会花钱。哼!你们人小吃得不少。”
马赫叫回两个孩子回来,将勒诺尔放在自己左腿上,将亨利放在右腿上,与他们玩起过家家来。把肉切成小块,和他们你一块我一块地吃,两个孩子高兴地吃起来。
他吃完后,对妻子说:“先别给我倒咖啡。我先洗个澡……你帮我一下,把脏水倒出去。”
两个人握住浴盆把手,抬到门口,将水倒在门前的水沟里。这时,让兰穿着干衣服下楼来了,他穿着哥哥的一条呢短裤和一件后背褪了色且过大的呢上衣。母亲看他鬼鬼祟祟地从敞着的门口向外溜,就叫住了他。“你上哪儿去?”“去那边。”
“那边是哪儿?……我告诉你,你去采些蒲公英来,今晚当生菜吃。嗨!听见没有你!你如果不给我弄来生菜,回头看我跟你算账!”“好,好!”
让兰两手插在口袋里,好似一个老矿工似的,扭动着他那发育不良的十岁孩子的小腰,穿着木屐走了。扎查里也跟着下来了,他打扮得十分整齐,上身穿一件蓝条的黑绒线衣。父亲喊着告诉他不要太晚回来,他叼着烟斗点点头,没说一句话就出去了。浴盆里再次倒满了温水。马赫慢慢脱去上衣。阿尔奇看他使了个眼色,于是领着亨利和勒诺尔到外面玩去了。父亲讨厌像矿工村其他许多人家那样当着家里人的面洗澡。可是,他并不挑剔别人,他仅仅说,在一块儿玩水是孩子们的事。
“你在上面到底干什么呢?”马赫老婆在楼梯口向上嚷道。”“补我的长衫呢,昨天被撕坏了。”卡特琳回答说。“好吧……别下来,你爸爸洗澡呢。”
然后,楼下只有马赫夫妻俩了。妻子将艾斯黛放在一张椅子上。出乎她的意料,她并没有号叫,由于靠着火,她感到暖洋洋的,就转过头用她天真无邪的婴儿的眼光茫然地看着父母。马赫一丝不挂地蹲在浴盆前,先将脑袋浸进去,打上黑肥皂洗头。因为一家人一年到头用这种肥皂洗头,他们的头发都变黄了。然后,他钻进水里,把肚子、胸口、大腿、胳臂都抹上肥皂,两手使劲搓着。妻子站在一边瞧着他。
“我说,”她开始说,“你方才进家门的时候,我看你的眼神似乎仍在发愁,是不是?……看到这些吃的,你就不皱眉头了……你猜怎么着,皮奥兰的财主竟连五生丁也没给我。噢!他们倒还好心,给了孩子们穿的,但是我拉不下脸来求他们,因为一求人我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停了一会儿,怕艾斯黛滚下椅子,又把她往里挪了一下。父亲继续搓着身,对他关心的事情却不急于发问,耐心地等着妻子解释。
“跟你说实话,梅格拉一口拒绝了我。哼!狠极了,就像往外赶狗似的……你想我当时会不为难么!这些呢子衣服,穿着倒是暖和,但是当不了饭吃呀,你说是不是?”
马赫抬起头来,依旧没有说话。从皮奥兰那一文钱没得到,在梅格拉家也一样,可是,东西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妻子像以往一样,卷起袖子,替他搓背以及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另外,他很欢喜叫她为搓肥皂,替他搓抹全身,累得她手腕发酸。她拿起肥皂,涂沫他的两肩,他挺直身子,准备让她用力搓。
“这样,我只好又回到梅格拉那儿,我跟他说呀,说呀,唉!……他准是没有良心,如果有天理的话,非让他得病生灾倒霉不可……最后把他说烦了,他想走开,转过脸去……”
她从脊背一直搓到他的臀部,越来越起劲儿,全身一个地方也不漏过,连屁股沟也都搓到了,就好像星期六大扫除时擦她的三口锅一样,必须擦得明光锃亮。她使用全身力气,两臂一伸一曲地紧张动作,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连说话都喘不上气来。
“最后,他说我是个缠人鬼……管他怎样叫,反正星期六以前我们是有面包吃了,更叫人兴奋的是,他还借给我五个法郎……我还从他那里赊了咖啡、黄油、菊莴苣粉。如果不是我看他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甚至还想再赊点儿马铃薯和猪肉呢……因此我买了九十生丁的马铃薯,三十五生丁的猪肉饼,还剩下三个法郎零七十五生丁,足够吃一顿炖牛肉和杂烩了……我看我这一上午没白跑,是吗?”
此时,她替他擦干身上,又用一块干布抹了抹不好干的地方。他高兴起来,丝毫也不想以后怎么还债的事,高声大笑起来,并且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讨厌鬼,放开我!你身上都是水,弄湿我了……我就害怕梅格拉没安好心……”
她刚要提卡特琳,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为何要让父亲不放心呢?说出来也许要引起无休无止的麻烦。“他有什么坏心眼儿?”他问道。
“骗咱们呗!该让卡特琳好好看看账单。”
他又把她搂在怀里,并且,这一次不肯放开他。他每次洗澡都是如此,妻子用力给他搓澡,令他非常兴奋,用干布给他摩擦全身,擦得他胸膛和胳膊上的汗毛发痒。矿工村的伙伴们都是在这种时刻搞那种蠢事,结果生下的孩子比自己想要的多得多。因为在夜间全家老小都在一块儿,不方便。
他把她推到桌边,亲热地挑逗她,享受他一天里惟一最愉快的时间。他说这是他饭后的点心,并且是不用花一个钱的点心。而她呢,扭动着颤动的乳房和软绵绵的身子,稍稍挣扎一下,为了逗乐。“你真浑,我的天!你真浑!艾斯黛看我们呢!你等我转过她的脸去。”
“嗳!去她的吧,三个月的孩子懂什么!”
当马赫再次站立起来以后,他只穿着条干的短裤。每次他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和妻子玩闹过后,他总喜欢如此光着膀子呆一会儿。他白色的皮肤像贫血的姑娘一般苍白,上面有一些砸破和擦伤留下的伤痕,矿工们称之为“嫁接”,他以此感到骄傲。他露出他那宽阔的胸膛和粗壮的胳膊,像蓝纹大理石一样光亮。夏天,所有的矿工都如此光着膀子站在门口。此刻他不顾阴冷,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向在菜园对面同样站着的一个光着膀子的伙伴说了几句粗鲁的笑话。其他人也出来了。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们,抬头瞧着这些袒露着疲劳的筋肉的劳动者,分享他们的愉快。
马赫没穿衬衫,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给妻子讲述工程师如何为支坑木而发火的事。他已经平静下来,不再那么激动,听着妻子理智的劝告,在如此的事情上,她总是能够提出很好的意见,令他点头称是的。她一再告诉他,和公司闹别扭不会有什么好处。随后又和他谈起埃纳博太太方才来访的事。不用说,他们俩都为此自豪。
“我能下去了吗?”卡特琳在楼梯上端问道。“下来吧,下来吧,你爸爸已经开始烤火了。
年轻姑娘穿上了节日的长衫,用蓝色的厚毛葛做的,褶缝处已褪色破旧,头上戴着一个很朴素的黑色薄纱帽。“打扮起来了,瞧!……要上哪儿去呀?”
“去蒙苏买一根帽子上的丝带……我已经扯掉旧的了,太脏了。“可是,你有钱吗?”
“没有,穆凯特说可以借给我半个法郎。”
母亲没有阻止她。可是,她刚走到门口,母亲又把她叫回来。“我跟你说,买丝带可别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呀……他会骗你的,他会感到我们是在金子里打滚呢。”
正在炉子前蹲着烤火、想快点烘干两腋和脖子的父亲补充说:“记着,别等到天黑才回来。”
下午,马赫去菜园里干活。他已经种上了扁豆、马铃薯和豌豆;莴苣菜秧苗和白菜昨天已经移在假植沟里,这时他正动手移植。这菜园除了马铃薯不够吃,能供得上全家人的吃菜。总之,他十分懂园艺,甚至还种了被邻居们当作是稀罕物的朝鲜蓟。他收拾菜畦的时候,勒瓦克刚好也来了,他嘴里叼着烟斗,站在菜园里,望着布特鲁上午栽的莴苣;如果不是他的房客不惜力气,翻土掘地的话,这里可能会长草了。他们隔着篱笆聊起来。勒瓦克已经恢复精神,而且由于打了妻子一顿,气还没有全消,想与马赫到拉赛纳酒馆去,可是马赫不肯去。怎么?难道都不敢喝一杯啤酒吗?玩一场九柱戏,与伙伴们闲溜一会儿,再回家来吃晚饭,这就是矿工们下班后的生活。当然,这也没有坏处。可是马赫坚持不去,因为如果不把莴苣栽上,明天就会枯萎的。其实这是巧妙地拒绝勒瓦克,他不愿向妻子伸手从那五个法郎仅剩的钱里再要一文。
五点钟,皮埃隆老婆出来打听她丽迪是不是和让兰一块儿出去了。勒瓦克回答说可能是,由于贝伯也没影儿,这三个调皮孩子老是在一起胡闹。马赫告诉他们说,让兰采蒲公英去了,他们这才放心。现在勒瓦克和马赫一起,用善意的猥亵言语挑逗这个年轻女人。她生气了,可是并不走开,他们的粗鲁话正说到她心里的痒处,她叉着腰吵吵起来。现在一个瘦女人过来帮她,气得结结巴巴地就像母鸡嚷着。此外一些女人则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发出同情的尖叫声。当时学校已经放学,孩子都在街上玩耍,打打闹闹,叽叽喳喳,连翻带滚地乱作一团,好像一群猴子似的。对于那些没到小咖啡馆去的父亲们,五个一伙,三个一群,像在矿井下似的蹲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斗,偶尔彼此也聊上几句。然后勒瓦克闹着要摸摸皮埃隆老婆的大腿结实不结实,她才气呼呼地走了。勒瓦克决定独自到拉赛纳酒馆去,马赫就留在园子里种菜。
天渐渐黑了,马赫老婆点上灯,看女儿都没归家来,心里十分生气。他以前和别人打赌,全家总也不能一起围着桌子吃一顿饭。再说,她还等儿子采蒲公英回来当生菜吃呢。
现在夜晚像灶膛一样漆黑,该死的孩子还能采到什么东西呢!如果吃完她的掺了煎葱花的葱韭酸模焖马铃薯杂烩,加上一个生菜,该多好啊!家里处处都能闻到煎葱花的香味,这股香味马上变成呛人的味道,甚至穿过矿工村的砖墙,在野外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穷人家的这种刺鼻的味道。
马赫天黑后才从菜园回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朝墙上一靠,立刻打起盹儿来。每到晚上,他一坐下就睡。布谷鸟木钟敲过七点,勒诺尔和亨利两人硬要帮助阿尔奇摆餐具,结果打碎了一只盘子。此时,长命老老爷爷第一个回到家来,他忙着要吃完晚饭好去上班。然后,马赫老婆叫醒了马赫。
“管他们呢!咱们吃吧,……他们全这么大了,丢不了。
讨厌的是晚上吃不到生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