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〇矿工村的教堂的钟敲过了十一下。这是一座用砖砌成的小教堂,儒瓦尔神甫每周日都到这做弥撒。教堂旁边是所学校,房屋也是砖砌的。因为外面天冷,窗户关得严严的。虽然是这样,仍旧听得见孩子们嗡嗡读书的声音。宽阔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旁是每家的小菜园,背靠背地分布在方格式的几行房子中间。菜园经受严冬侵袭之后,呈现出凄凉的景象。露出灰泥质的土地上,残留着枯叶烂菜,使菜园显得非常肮脏。此刻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着炊烟。矿工村的房前,一个女人沿着大街慢慢走远,随后打开一家的门,走进去了。尽管不是雨天,可是灰暗阴沉的天空充满潮气,露水滴滴嗒嗒地从水管里流下,落进沿人行道摆着的木桶里。这个矿工村建筑在一个宽阔的高岗上,周围环绕着黑色的土路,好像讣告的黑框,除了时常被暴雨冲洗的一排排整齐的红色屋瓦之外,也没有什么中看悦目的东西了。
马赫老婆回来时,绕了个弯儿,到一个监工的老婆家,买些她在秋收后的马铃薯。那块平地上只有一排纤细的白杨林,树林后有一片单独的房舍,一排四幢,每幢有自己的菜园。公司把这些新式房子仅分给工头们住,工人们于是把小村的这片叫做“丝袜”区,正像他们为了嘲弄自己生活贫困而管自己的住的地方叫做“欠债”区一模一样。
“哎哟,我们终于到家了。”马赫老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边说着一边把迈不开腿、浑身是泥的亨利和勒诺尔推进屋门。屋内的火炉旁,艾斯黛正在阿尔奇怀里拚命的哀号着。糖已经被喝完了。阿尔奇不知如何才能使孩子不哭,然后便决定装着喂她奶。这种办法时常是很有效的。可是这一回,尽管她解开衣服,让艾斯黛的嘴贴在自己胸上,她仍然拚命地号叫,因为小孩咬在这个八岁的残废女孩的干瘪的胸脯上,什么也吸不出来。
“把她给我吧,她真不让人有说句话的工夫。”母亲放下东西,抽出手就嚷道。
她从怀里掏出像一只皮囊似的沉甸甸的乳房,大声哭喊的孩子立即贴在奶头上,一声不响了,她们终于能说话了。
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安排得很好,小主妇添好了炉子,而且整理和打扫了房间。她们在说话间歇的时候,能听见楼上老爷爷的鼾声,还是片刻不停,那样有节奏。
“哟,这么多呀!”阿尔奇微笑地瞧着这些东西,咕哝着说。“妈妈,我帮你做饭去好吗?”
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两个面包、一包衣服、黄油、马铃薯、咖啡、菊莴苣粉,甚至还有半斤猪肉饼。
“噢!做饭?”马赫老婆有气无力面带倦容地说,“还得去拔几棵葱和弄点酸模……不用了,等一会我做给他们吧……你把马铃薯煮煮,咱们就点黄油吃……还有咖啡呢,嗯?记着煮咖啡!”此刻,她猛然想起了带回来的奶油蛋糕。
她瞧亨利和勒诺尔的手上空空,已经休息过来,正在地上拚命打闹,以为准是这两个馋鬼在路上把蛋糕悄悄地吃光了!她打起他们来。阿尔奇一边往火上坐锅,一边竭力劝母亲别生气。
“算了吧,妈妈!如果是我的话,您知道,我也会吃掉奶油蛋糕。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的确饿了。”
十二点了。街上传来了孩子放学回家的木屐声。马铃薯刚好煮熟了,掺了多一半菊莴苣粉的咖啡,从过滤器里一滴一滴落下,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桌子的一角已经空出来,仅有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三个孩子就在自己的膝盖上吃;可是,那个小男孩连连转过头来,一声不响贪婪地看着猪肉饼,包猪肉饼的油纸把他馋得口水直流。
马赫老婆两手捧着杯子取暖,缓缓地呷着咖啡,此刻老爷爷长命老下楼来了。平时他起来得比这晚些,剩给他的午饭总是温在火边。现在他看到没有一点汤,就埋怨开了。儿媳妇对他说,谁也不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接着他就一句话不说地吃起马铃薯来。为了不弄脏屋里,他不时站起来把痰吐在煤灰上,随后坐回椅子上,低着头,嘴里翻嚼着东西,连眼皮也不抬。“啊,妈妈,我忘记说了,隔壁的女人来过一趟。”阿尔奇说。母亲没等她说完。“我恨死她了。”
这话是对勒瓦克老婆出自她内心的憎恶。头一天,勒瓦克老婆为了任何东西也不借给她,向她哭了半天穷。但是,马赫老婆明明清楚她此时手头宽裕,因为她的房客布特鲁预先支付了工资。在矿工村,人们不常互相借贷。
“瞧!”马赫老婆又说,“你倒提醒我了,快拿给我一包咖啡……我送去给皮埃隆老婆,我两天前借她们的还没还呢。”女儿把一小包咖啡包好后,马赫老婆说了声马上就回来为下班回来的人做饭后,随后抱着艾斯黛出去了,留下长命老老爷爷在那里继续慢慢地享用马铃薯,亨利和勒诺尔在争抢着爷爷剥下来的马铃薯皮。
马赫老婆怕被勒瓦克老婆看见叫住,不从菜园外边绕着走,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皮埃隆家的菜园和她家的菜园紧挨着。有一个豁口,在隔开两家的篱笆上,四家公用的水井就在那里。井边一丛细弱的丁香后,有一间矮小的棚子,之中堆满了旧工具。棚子之中还单个养着一些家兔,这是人们养着为过节时吃的。一点钟了,是该喝咖啡的时候,窗前门外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清理工在下井前,正独自翻他那一小块菜地。马赫老婆走到对面另一排房子的时候,没想到看见教堂前面出现一男二女。她停住仔细一看,认出这是埃纳博太太与她的两位客人——那位穿毛皮大衣的太太和佩带勋章的先生,她正领着他们参观矿工村呢。
“啊!忙什么嘛,你干吗这样。”皮埃隆老婆见到马赫老婆来还咖啡,就如此喊道。
皮埃隆老婆二十八岁,被公认为是矿工村里的漂亮女人,棕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低低的额头,小巧的嘴巴,确实十分妩媚;她干净利落,由于没有生过孩子,胸脯依然丰满诱人。焦脸婆是她的寡母,她父亲是个挖煤工,事故中死在矿里了。母亲焦脸婆把她送到一家工厂去做工时,发誓绝对不让女儿嫁给煤矿工人。此后,她这个女儿岁数不小了才嫁给了皮埃隆。皮埃隆是个鳏夫,又有前妻留下的一个八岁的女儿,所以老婆子一直就有气。尽管有许多流言蜚语,说女人养汉子,男人什么都不管,但一家子的生活却过得很顺心,从不欠债,每星期吃两次肉,家里收拾得十分整洁,连饭锅都亮得可以照见人。更幸运的是,因为有人帮忙,公司允许她在这儿卖一些饼干和糖果,她把装着饼干和糖果的大口瓶,摆在玻璃窗后面的两块木板上。每天可以挣三、四十个生丁,星期天常常能赚六十个生丁。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焦脸婆像个闹革命的老婆一样,整天怒气冲天地叫着要替她的亡夫向资本家报仇,小丽迪在这个常常闹气的家庭里不知挨过多少揍。
“她长这么大啦!”皮埃隆老婆逗着艾斯黛说。
“唉!真叫人烦死了,快别提这些孩子们啦。”马赫老婆说。“你没孩子真是福气呀,能够干干净净的。”
尽管她家里一切也都挺整洁,每周六洗刷一次,她还是让生性嫉妒的家庭主妇的眼光,仔细查看着这间明亮的房子。屋子里雅致的摆设,食橱上面放着一面镜子,镀金的器皿,还有三幅带框的版画。
此刻,皮埃隆老婆正独自喝咖啡,家里别的人都到矿上去了。“你和我一齐儿喝一杯吧,”她说。
“谢谢,不用了,我在家喝过咖啡后才来的。”“那有什么关系?”
不错,一点关系也没有。然后两个人一起慢慢儿地喝起咖啡来。她们的目光穿过糖果和饼干的大口瓶之间,停在对面的房子上,对面房子的窗户上挂着一排小窗帘;窗帘白或不白,最能看出一个家庭主妇的品行。勒瓦克的窗帘太脏,简直像擦锅底的抹布。
“在这样的垃圾堆里怎么能活得下去呀!”皮埃隆老婆唠叨说。
于是,马赫老婆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说起来。啊,要是她有像布特鲁这样一个房客,她肯定会把家务安排得妥当的!只要主妇能干,有个房客的确是件好事,只是不要一起睡觉就是了。再说,丈夫打老婆,酗酒,还经常到蒙苏的酒吧间去玩歌女。皮埃隆老婆表现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模样。那些歌女什么脏病都可能传染的,在儒瓦塞勒,有一个歌女害了整整一个煤矿的工人。
“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竟让你儿子跟他女儿来往。”
“唉,你管得住吗!有什么法子!……他家的菜园挨着我们园子。夏天,斐洛梅总是跟扎查里一起待在丁香树后的小屋顶上,只要有人去井边去打水,一定能碰上他们,但他们一点都不介意。”
矿工村的男女在一起厮混全是这个样子。每天天一黑,大姑娘小伙子们就在一起胡闹,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朝天躺在矮房顶或屋坡上。所有的推车女工,如果到麦田里或雷吉亚去麻烦的话,就可能在这里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反正这倒也没什么关系,接着就能结婚。只有那些做母亲的发现小伙子们太早地乱搞而觉得生气,因为儿子一结婚,就不再往家交钱了。“如果是我的话,宁愿早早了结这桩事。”皮埃隆老婆十分明智地说:“你们扎查里已经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并且他们俩以后还要乱搞……不管怎么说,钱总是别想再给了。”
马赫老婆火起来,挥动着双手说:“如果他们再乱搞,我跟你说,我非骂他们不可……你说扎查里不该孝敬我们一点吗?我们花了多少心血才养大他啊,是不是?所以,就应该让他在结婚以前先报答报答我们……要是我们的孩子都马上去为别人挣钱,那叫我们怎么活?还不如干脆饿死算了!”
可是,她又平静下来。
“我只是随便说说,将来再说吧……你的咖啡可真浓,放得够多的。”
然后,她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马赫老婆就说还没给下班的人做饭,就急急忙忙走了。外面,孩子们上学去了。有几个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埃纳博太太正沿着一排房子边走边指手划脚地为她的客人们介绍矿工村的情况。这回访问轰动了全村。那个翻地的清理工也停下来看了一阵,两只受到惊吓的母鸡在菜园里乱窜。
在回家的路上马赫老婆碰见了勒瓦克老婆。此时,公司的大夫万德哈根大夫正从这里路过。他身材矮小,事情很多,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跑着去给别人看病。勒瓦克老婆跑到外面来挡住他说:“我睡不着觉,先生,浑身疼……您帮我想个办法吧。”万德哈根大夫和她们都用你我互相称呼,毫不客气,停也没停地回答说:“你不用说了,你咖啡喝得太多了!”
“先生,你来帮我男人瞧瞧吧,”马赫老婆也说,“……他的腿总是疼。”
“你不用说了,那是你把他累的!”
两个女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医生很快消失的背影。
马赫老婆和勒瓦克老婆失望地互相看了看,然后说:“进来坐会儿吧,我跟你说一件新鲜事……顺便喝杯咖啡,咖啡是刚煮好的。”
马赫老婆推辞着,但是并不坚决。行!那就再喝点吧,免得令她生气。于是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又脏又黑,地面和墙上满是一块块的油垢,食橱和桌子脏得发黏,房间里那股脏乱人家的臭味让人发噎。布特鲁正伏在火旁的桌子上,埋头吃着留给他的炖牛肉。他尽管已经三十五岁,样子却还很年轻。他性情温和,肩膀又宽又厚,像个壮小伙子。斐洛梅将近三岁的头生子小阿希勒站在他的前面,好似一头贪馋的小牲口,带着乞求的神情,不出一声地望着他。这位房客尽管长了一脸棕色的大胡子,性情却十分和善。他不时地往小阿希勒嘴里塞一块肉。
“等我放点糖,”勒瓦克老婆边说边把粗制红糖放在咖啡壶里。她大布特鲁六岁,面容丑陋衰老,乳房垂到肚皮,肚皮垂到大腿,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层灰灰的汗毛,头发总也不梳。布特鲁很干脆地就做了她的姘头,对她一点也不挑剔,就像他不挑拣吃用似的,就是在汤里吃出头发来也不生气,就是一条被单三个月不洗也不介意。布特鲁的食宿费中把她也算了进去,她的男人常道:账目公道结好友。
“嗳,我早想跟你说,”她接着说,“头一天有人看见皮埃隆老婆在‘丝袜’区那边去过。你清楚的那位先生在拉赛纳家房后面等着她,随后他们就一起顺着运河跑了……一个有夫之妇,这象话吗,嗯?”
“咳!”马赫老婆说,在结婚以前皮埃隆还得给工头送兔子,而今把老婆借出去不是省钱了吗!”
布特鲁狂笑起来,又将一块浸过汤的面包心塞到阿希勒嘴里。两个女人拿皮埃隆老婆干干脆脆地奚落了一顿。皮埃隆老婆长得并不特殊,却十分爱俏,整天只知道注意肉皮上的汗毛眼,擦油抹粉,梳洗打扮的。总之,这要看她丈夫是不是欢喜吃这一口儿。有些男人一心想向上爬,为了让工头帮自己说句好话,任何阿谀谄媚的事都做得出来。她们一直谈到邻家一个女人跑来才停口。这个女人抱着一个九个月的娃娃,那是斐洛梅的小女儿,叫德锡雷。由于斐洛梅在选煤场吃午饭,因此托人把她的小女儿给她送去,她好坐在煤堆上给她喂一会奶。“我这个孩子,一分钟也不能离开我,一离开她就又叫又哭的。”马赫老婆望着睡在怀里的艾斯黛无奈地叹道。
她一进门就从勒瓦克老婆的目光里看出了想催办结亲的事情,所以想把话岔开,可是没能办到。
“我说,无论怎样也该把事情了结啊。”
起先,双方的母亲不谋而合地都同意不结亲。要是说扎查里的母亲是打算让儿子尽量多养家几年,那么斐洛梅的母亲也一想到要失去女儿的薪水而生气。不必着急,在斐洛梅刚有头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母亲甘愿养活着这个小崽子。但是这个孩子才断奶,斐洛梅又生了一个。此时她母亲觉得不合算了,然后就像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女人那样玩命地催他们赶快结婚。“扎查里听天由命了,”她继续说,“没什么可等的了……咱们看何时办吧?”
“等日子好过些再说吧,”马赫老婆难为情地回答说,“这种事儿真麻烦!他们就好像等不及结婚就非在一块不可似的……哼!我说话是算数的,如果卡特琳这么胡闹的话,我一定把她掐死不可。”
勒瓦克老婆耸耸肩。
“别说了吧,她迟早会跟别的姑娘一样的!”
布特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地在食橱里翻找面包。
准备用来给勒瓦克做饭的马铃薯、蔬菜和葱放在一个桌角上,由于不停地闲扯,勒瓦克老婆不知多少次放下又拿起来,只择了一半。她再次把蔬菜拿起来,忽然又放下,赶忙跑到窗口旁边。“看那是什么……喏,埃纳博太太带着客人。
瞧,他们去皮埃隆家了。”
这一下,两个人聊起皮埃隆的老婆来。啊!这是肯定的,只要公司带人来参观矿工村,一定径直领到他们家里,因为他们家里干净。然而,决不会把她跟总工头勾勾搭搭的事跟人家说。如果有几个挣三千法郎,住房烧煤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有人送礼的姘头,当然可以干干净净的。表面上干净,骨子里却一点也不干净。在客人们待在皮埃隆家的时间里,她们一直絮絮叨叨地谈论着皮埃隆的老婆。
“出来了,”勒瓦克老婆最后说,“他们拐弯了……你看,亲爱的,我猜他们是去你们家了。”
马赫老婆惊恐起来。谁清楚阿尔奇是否擦了桌子?再说,自己也还没做饭!她只说了一声“再见”,顾不得看一眼旁处,一溜烟跑回家去。
可是,家里是窗明几净。阿尔奇瞧母亲不回来便郑重其事地围了一块抹布在腰上当围裙,做起饭来。她将菜园里最后几棵葱头拔来,然后摘了些酸模,正洗着菜,火上还烧了一大锅水,等下班的人回来洗澡。勒诺尔和亨利也出格地乖起来,专心地在撕一分旧日历。长命老老爷爷也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吸着烟斗。马赫老婆刚回到家,还没喘过来气,埃纳博太太就敲起门来。“我们能进来看看吗,能干的女人?”埃纳博太太金黄的头发,高高的身材,由于已到了四十岁发福的年龄,微微显得有些胖,她假装出和善的微笑,并不过于显得害怕弄脏自己的黑天鹅绒外套和青铜色丝织长袍。
“请进,随便看看,”她一连声对她的客人说。“我们打扰不了他们的……这儿也挺干净吧,嗯?这位能干女人生了七个孩子!我们这儿家家都是如此……我刚才跟您说过,公司租给他们的住房,每月仅六个法郎的房租。楼上有两个房间,楼下是一个大厅,另外还有一个菜园和一个地窖。”
清晨从巴黎乘火车来的那位穿毛皮大衣的太太和佩带勋章的先生,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显出十分惊讶的神情,瞧见这些十分意外的事情,似乎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还有菜园!”那位太太连声说。“真叫人高兴!住在这儿真好!”“我们给他们的煤全都烧不完。”埃纳博太太接着说,“医生每星期来为他们看病两次;到年老的时,还能领到养老金,而且这笔钱却不从平时的工钱里扣除。”
“这真是安乐之乡,静心之地呀!”那位先生连连点头地自言自语说。
马赫老婆赶紧请他们坐下。太太们婉言拒绝了。埃纳博太太已经厌烦了。她在流放一样的无聊生活中,充当耍动物的角色,也能让她稍稍解解闷,可是穷苦人家的陈腐气息,马上引起了她的反感,尽管她硬着头皮进去的房子,可是还是挑的比较干净的人家。此外,她只是在口头上说几句动听的话,其实从来也没有对她眼前这群吃苦受累的工人有太多的关心。
“这些孩子真漂亮!”那位太太嘟哝了一句,其实她认为这些孩子非常丑,脑袋很大,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一蓬乱干草似的。马赫老婆不得不告诉他们孩子们的年龄,客人们拘于礼貌,也问她了一些关于艾斯黛的问题。长命老老爷爷有礼貌地把嘴里的烟斗拿出来。但是,他依然是令埃纳博太太不放心的一个因素,四十年的井下生活把他累坏了,身体衰弱,两腿僵直,面带土色;此时,他又上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唯恐让人看见吐出的黑痰讨厌,他情愿到门外去吐。
阿尔奇被大大赞扬了一番。多么漂亮的小主妇啊,胸前围着一块大抹布!客人们称赞母亲有如此一个好女儿,小小的年纪就这般灵巧能干。可是谁也没有提她的驼背,虽然他们不住地用同情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可怜的小残废。
“今天,”埃纳博太太说,“在巴黎再有人向你们问起这个矿工村来,你们就有话说了……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宣扬的了,人人幸福健康,纯朴的生活习惯,这些你们全看见了。
环境幽静,空气新鲜,你们满可以来这里休养一阵。”
“这太棒了,太棒了!”那位先生十分兴奋地叫道。
他们高高兴兴地走出来,仿佛从展览棚里走出来一般,马赫老婆把客人送出门口,望着他们大声谈论着缓缓地离去。有人来参观的消息立即传遍了全村,把妇女们吸引到街上来,街上站满了人,客人们必须从一群群妇女当中穿过。
刚巧这时,勒瓦克老婆在门口挡住了跑来看热闹的皮埃隆老婆。两个人故意显露出不怀好意的惊异。什么!这些人要在马赫家住下吗?但是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挣的钱总是不够花!如果一个人有了坏毛病呀,哼!”“我刚才听说她今早到皮奥兰的财主家求施舍去了。梅格拉原来不肯赊给他们面包,最后还是赊给了她……谁都知道梅格拉要人还钱是怎样还法的!”
“哦!要她?当然不是!这可真豁得出去……他要的是卡特琳。”“哼,我跟你说,她刚才还厚着脸告诉我,如果卡特琳也那么乱搞,她一定把她掐死!……就好像大个子沙瓦尔未曾把她按倒在小屋顶上似的!”
“嘘……!别说了,他们出来了。”
此时,皮埃隆老婆跟勒瓦克老婆脸色平静,没有不礼貌的好奇样子,斜眼看客人们走出来。随后,她们快速地向怀里抱着艾斯黛的马赫老婆打了招呼。三个女人全一动不动地望着衣着华丽的两位客人和埃纳博太太缓缓离去的背景。等她们走出差不多三十来步远以后,她们又更加起劲地闲谈起来。
“她们的钱都花在外皮上了,外皮儿可能比她们本人还值钱!”“哼!当然!……我不知道那一个,可我知道咱们这里的那一个,别看她那胖样,却不值几个铜子。关于她的谣言可多了……”“哦?什么谣言?”
“养汉子呗!……前面一个就是工程师……”
“那个小瘦猴儿!……咳!他小得那么可怜了,躺进被窝里就没了。”
“她满意就行呗!这关你什么事?……我呀,我才不相信那些好像到哪儿也不称心、看什么也不顺眼的女人呢……你看她把屁股扭的,好像瞧不起咱们这些人一样。其实谁知道是什么货色?”
客人们一边闲聊慢步走去。此刻,一辆四轮马车在教堂前面的马路上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看上去四十七八岁的模样,黑脸膛,身穿一件黑色紧身礼服,仪表端庄威严。
“她丈夫!”勒瓦克老婆压低嗓门偷偷地说,好像怕这人听见似的,由于经理在他的万名工人中种下的等级畏惧也影响了她。“这人,倒真长了个乌龟脑袋!”
这时,全矿工村里的人全出来了。好奇心逐渐变大的妇女们,三五成群慢慢地合成了一大群。一群一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在人行道上张着大嘴踢着垃圾乱跑。小学教师也在学校的篱笆后面,探着苍白的脸踮着脚向街上张望。菜园里正在翻地的人,把一只脚踏在铁锹上,瞪着两眼望着那儿。
人们闲聊的声音,哇啦哇啦地越来越高,仿佛风扫落叶飒飒作响一般。勒瓦克家门口集的人愈聚愈多。先是两个女人走近,跟着又是十个、二十个。因为耳目众多,皮埃隆老婆谨慎地闭口不言。马赫老婆是个颇有心眼儿的人,只是观望。
为了让醒来大哭大闹的艾斯黛安静下来,她毫不介意地当众掏出像良种母牛的乳房一般的大乳房来,乳房晃晃荡荡地垂着,似乎由于奶汁很多给坠长了一样。埃纳博先生将太太们让进马车,等马车向马西恩纳驰去以后,马上又响起嘈杂的议论声,人们挤眉弄眼,指手划脚,闹闹哄哄,像个闹翻了的蚂蚁窝。
三点了,布特鲁等一伙清理工都上班去了。在教堂转弯处忽然出现了第一批下班回来的矿工,个个满脸漆黑,衣服湿透,揣着手,弯着腰往回走。此刻女人们一哄而散,每人都慌忙往家跑,担心因为只顾闲聊和喝咖啡,把饭耽误了。只听见一片不安的争吵声和叫声:“唉!天啊!我的饭哟!我还没做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