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开在矿井和村庄之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从下到上用石灰刷得雪白,窗子四周围的木框是天蓝色的,因此显得很有生气。门上钉着块四方的招牌,上面有几个黄色的字:“万利酒馆——经理拉赛纳。”屋后是一个玩九柱游戏的场子,四面用一圈树围成篱笆。这块土地夹在公司的广阔土地中央,公司曾经绞尽脑汁想要把它买过来;公司对这家正对着沃勒矿井出口的、在田野中间冒出来的酒馆,伤透了脑筋。“进来吧,”马赫又对艾蒂安说了一句。
酒馆的厅屋虽然很小,但墙壁雪白,显得十分清爽朴素,屋子里摆着十二把椅子和三张桌子,松木柜台像厨房里的食橱那么大,上面摆着一个水瓶、三瓶酒、一个带锡龙头的装啤酒的锌皮小箱,以及十几只啤酒杯。除了这些以外,屋里别无他物,连一幅版画一张像片都没有,也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东西。漆得发亮的铁壁炉中烧着煤火。石板地上铺着一层白色细沙,吮吸着这里所特有的潮湿,因为这曾被水淹过。
“一杯啤酒,”马赫向一个金发胖胖的姑娘说,她是邻家的姑娘,时常来帮忙照看酒馆。“拉赛纳在家吗?”
姑娘一面拧开龙头,一面回答说,老板快回来了。马赫一口气慢慢地喝了半杯,冲洗了一下他吸满了煤粉的喉咙。
他对他的同伴也没说声请。惟一的一个顾客,另一个浑身污黑、潮湿的矿工,正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情,坐在一张桌子前面,默默地喝着啤酒。第三个人走进来,打手势要了酒,一言不发,喝光后付钱就走。
正在此时,一个胖子走进来。这人三十八岁,圆圆的脸刮得精光,带着微笑,面容温和。他就是拉赛纳,本来是一个老挖煤工,因为三年前一次罢工而被公司开除了。他是个非常能干的工人,能说会道,每次总是他带头请愿,最后终于成了不满的工人们的领袖。与不少矿工的妻子相同,那时他老婆就开着一家小铺;他被开除后,就亲自开起酒馆,凑了一些钱,让酒馆开在沃勒煤矿的对面,似乎故意跟公司挑衅似的。而今他的酒馆生意日益兴隆,他就成了一个中心人物,可以逐渐在老伙伴的心中煽起他对公司的满腔愤怒。
“这个小伙子是我今早雇来的。”马赫立刻向拉赛纳解释说。“你那两间房子不是有一间是空着的吗?让他先住半个月再付房钱可以吗?”
拉赛纳的大脸庞上马上露出非常不信任的神情。他扫了艾蒂安一眼,连句表示遗憾的话也没说,就回答道:“不行,那两间房子都有人住。”
艾蒂安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心里依旧觉得很不好受,他不知为何竟突然不想离开这里了。没关系,他要是拿到了那一个半法郎他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离开。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喝啤酒的矿工已经走了。其余的人,每个人都是来冲嗓子的,只是为了冲一冲嗓子,既无乐趣,也不为过瘾,只是默默地满足一种需要,之后就又同样蹒跚摇摇晃晃地离去。
“那么,没有别的什么事吗?”拉赛纳另有他意地问马赫道,马赫正小口小口地呷完他的啤酒。
马赫回过头,看到在那里只有艾蒂安一个人。“有,因为支坑木吵了一场……”
马赫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酒馆老板气得面孔通红,由于多血的体质,他激动得两眼和浑身直冒火。最后,他爆发了。“吓,好啊!他们如果打算降低工价,那他们准会完蛋。”艾蒂安使他颇感不便,可他依然一面瞟着艾蒂安,一面继续说下去。他彼此心照不宣地用隐语谈论着埃纳博经理,谈论着埃纳博的老婆和他的侄子工程师小内格尔,可是并未点明他们的名字。他一再说,不能再如此下去了,必须在最近哪一天和他们闹翻不可。工人们太苦了,他讲述道:
工厂正一个接一个地倒闭,工人流离失所,不断地失业。一个月来,他天天只卖出六斤多面包。有人在昨天告诉他,邻矿井的老板德内兰先生已经不能再维持下去了。此外,他刚接到从里尔来的一封信,信里边写得十分详细,几乎都是令人不安的事情。
“你知道吗?”他小声道,“信就是你那天晚上在这儿见过的那个人寄来的。”
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他的妻子走了进来。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身材瘦高,颧骨处略微有些发紫,长鼻子。政治方面,她比丈夫更激进。
“普鲁沙来的信,”她说,“啊!如果他能做主的话,那事情马上就会好转的!”
艾蒂安在一旁已经听了一会儿,理解了他们的种种困苦和报复的思想,而且十分激动。他突如其来地听见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随后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叫道:“是普鲁沙,我认识他。”
大家用吃惊和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补充说:
“真的,我认识他,我在里尔是个机器匠,他当过我的工头……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我时常跟他交谈。”
拉赛纳再次打量他一下,脸色很快改变了,突然显露出同情来。最后他吩咐妻子说:
“这位先生是马赫雇的推车工,想问问咱们楼上是否有空房,能不能先让他住半个月再付房钱。”
然后,事情几句话就谈妥了。有一间房子的房客上午才搬走。酒馆老板更为激动,越来越无顾忌,他一再强调,他向老板们提出的要求,是绝对能够办到的事,不像很多别的人那样,强求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的妻子耸了耸肩膀,表示决不放弃自己的权利。
“明天见吧,”马赫打断他们的话,“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必须下井,只要有人下井,就一定有人死在里头……瞧你,刚从井里出来三年,身体就变得如此壮实了!”
“不错,我的身体好多了,”拉赛纳得意地笑道。
艾蒂安走出门,向马赫道谢;马赫点着头,没再说什么。年轻人望着他疲倦地走上通向矿工村的道路。拉赛纳太太请他稍等一下再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洗一洗,因为她正在招待顾客。他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呢?他再次犹豫起来,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他哪怕挨饿也一定要看见太阳,也要有自主和快乐,这使他更加留恋起四处流浪的自由。从他顶着狂风爬上矸子堆,直到他钻在黑暗的地下巷道里累个半死地苦忍过了那一段时间,好像经过了许多年。他不打算再干这种活,他认为这太不公平,实在太艰苦,一想到要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受人压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愤愤不平。
当艾蒂安的思想正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时,他的眼睛扫视着辽阔的平原,慢慢地看清了平原上的景象。他十分吃惊,当长命老老爷爷用手势在黑暗中把这片广大的平原介绍给他看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想到它是这个样子,沃勒矿井明明白白地重新展现在眼前,那涂了柏油的选煤棚、砖木结构的建筑、盖着青石板的井楼、淡红色的高大烟囱和提升机的机房,一齐挤在一个凹地里,样子十分丑恶。在这些建筑的旁边是一片贮煤场,他原来也没想到贮煤场会有如此之大,波浪般的越来越高的煤堆形成一个墨湖,支着天桥铁轨的台基高高地耸立着,在一个角落上堆满了备用的坑木,好像一片被砍伐了的树林。右边,矸子堆像一个高大的街垒遮住了视线,最早堆起的部分长满了野草,另一端冒着浓浓的黑烟,一年多以来一直就被自然的火烧着,在表面的灰白色砂石和页岩中间留下了许多道血红色的锈痕。再望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甜菜地和麦田,不过在眼下这个季节,田野一片光秃。长着耐寒植物的沼泽中掺杂着稀疏的几棵矮小柳树。远处的草原上长着一排细弱的白杨。在十分远的地方有几个白点,那是城镇,南面是蒙苏,北面是马西恩纳。树木光秃的旺达姆森林却在东边,它以一道紫线划出了东方的地平线。在这铅灰色的天空下,在这阴沉的冬天下午日子里,沃勒矿井全部的黑东西,扬起的全部煤粉,落满平原,铺到路上,飞上树枝,撒在田里,覆盖了整个大地。
艾蒂安看着这一片景色,最让他惊奇的是那条他夜间看不到的运河——人工开凿的斯卡普河。这条运河从沃勒到马西恩纳,是一条长八九公里的银灰色的长带,是在洼地中升起的一条两旁大树成行的通路,苍白的水面、绿色的堤岸一直伸向无边无际的远处,水面上浮动着几只朱红船尾的货船。矿井附近有一个码头,码头里停泊着一些货船,天桥上的斗车正不断地往船上装煤。然后,运河拐了一个弯,斜穿过沼泽。整个光秃秃的平原的整个灵魂好像就在这里,就在这条整齐的河上;它穿过整个平原运送着铁、煤,好似一条大道一般。
艾蒂安将目光从运河移至盖在高岗上的矿工村。他仅能看到村子的红色瓦顶。此后他的目光又移向沃勒矿井,停在陶土坡下就地烧成的两堆砖上。公司铁路的一条支线从一道栅栏后面经过,直通矿井。此时正是最后一批清理工下井工作的时候。仅剩一辆由人推着的车皮发出吱吱的尖叫声。而今,不可知的黑暗,莫名其妙的闪闪星光,难于理解的轰鸣,都不存在了。远处的炼焦炉和高炉也随着白日的到来而渐渐显得苍白了。只剩下毫不停息的抽水机的抽水声,仍旧像永远填不饱肚子的吃人怪物似的一声声地喘着粗气。现在他才明白那灰色的雾气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艾蒂安突然下定决心。可能是因为他好像又在矿工村边上瞧见了卡特琳的明亮的眼睛,可能是因为沃勒矿井吹起了一股造反风,这他不清楚,他打算再到矿井下边去战斗,去受苦,他激动地想起了长命老介绍的那些人,想起了喂饱养肥、蹲在那里的大神——有多少万个不知道他的饥饿者正在替他卖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