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儿!快点儿!”李肖姆工头吩咐装罐工。
他催着快一点送人上去,他不想责备大家,对工人们的话装作没听见。但是后来怨声太响了,他只得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叫喊: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公司早晚有一天要砸锅。“你是个明白道理的人,”他对马赫说,“叫他们别再说了!一个人要不是最强者,最起码就该是最懂事的人。”
马赫终于安静下来,而且有些害怕,可他并没想去制止大家。忽然,声音消失了,丹萨尔和内格尔视察完毕也汗水淋淋地从一个巷道里走出来。因为服从的习惯,人们退后了几步,工程师一言不发,走过人群。上了一辆斗车,总工头上了另外一辆;这时人们拉了五下信号,就是告诉上面要上“大肥肉”,他们是如此称呼工头们的;罐笼在阴郁的寂静中往上升去。六罐笼不停上升,艾蒂安与其余四个人挤在一起,他打算再去到处流浪挨饿地生活。他认为再到这个挣得钱连饭都吃不饱的地狱底下去,比马上饿死也强不了很多。卡特琳关在他上面的一层斗车里,不在他身边,他再也无法感到那种贴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他认为最好是远走高飞而不去想这些傻事;因为他受过较多的教育,又不像这群人有那种牲口般的耐性,他在这里早晚会掐死哪个工头。
突然间,他两眼什么也看不见。由于罐笼疾速上升,猛然白日的亮光令他的两眼发花,他不住地眨着眼,半日的井下生活已经不习惯这种亮光了。此刻他觉出罐笼再次落在机栓上,心情放松了许多。一个井口工打开了罐门,工人们从斗车里夺路而出。
“喂,穆凯,”扎查里附在井口工的耳边偷偷地低声道,“今天晚上去沃尔坎好不好?”
沃尔坎是蒙苏的一个有乐队的咖啡馆。穆凯挤挤左眼,同时张开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和父亲一样,又粗又矮,相貌一看就知道是个今天不顾明天、胡吃乱花的浪子。恰好这时穆凯特走了出来,出于哥哥对妹妹的喜爱心情,他使劲地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艾蒂安往常在阴沉沉的吊灯的微光中瞧见过收煤处那间高大吓人的大厅,而今险些认不出了。这里又冷又脏。污秽不堪的窗子上透进来一抹暗淡的阳光。只剩下提升机上的铜件发着亮光。涂满润滑油的钢索好似浸上墨汁的带子一般在溜动;上面的滑轮,其上的巨大支架,斗车,罐笼,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灰暗的旧铁物把大厅衬托得阴暗不明。隆隆的车轮声震得铁板直颤动,如此推动着的煤车扬起一股细微的煤粉,地面上,墙壁上,甚至盖满了井架的横梁。
隔着小玻璃窗沙瓦尔看了看收煤员办公室里的计数表,气冲冲地走回来。他看到他们挖的两车煤没有收,一车是因为数量不够规定,另一车因为煤不纯。
“足足干了一天活儿,”他嚷道,“又少挣一个法郎!……这就是雇饭桶的结果!他们干起活来胳膊就跟猪甩尾巴似的!”他斜看了一眼艾蒂安,补充了他言语中的意思。艾蒂安本想揍他几拳,但马上又想,既然自己已经打算不干了,又何必呢。他离开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谁也免不了,头一天嘛,”马赫息事宁人地说,“明天会好些的。”
大家依旧憋着一肚子气,都想吵一架出出气。他们去灯房还安全灯时,管灯人和勒瓦克大吵一场,勒瓦克责怪管灯没把他的安全灯擦干净。他们一直来到总是燃着火炉的更衣室里才消了点气。一定是添的煤太多了,炉子烧得通红,没窗户的更衣室好像着了火一样,满墙映着红光。此刻响起了愉快的骂声,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烤着脊背,烤得身子像热汤似的冒着热气。腰身烤热了,就转过来烤肚子。穆凯特满不介意地褪下短裤来烤干她的衬衣。小伙子们见了就开始说笑,然后她忽然将屁股露给他们看,这在她看来是对别人的最大的一种轻蔑,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沙瓦尔放好工具,锁好柜子,说:“我走了。”
谁都没有离开,除了穆凯特一人借口说他们俩都在蒙苏住,匆忙跟在他的身后离去。大家继续开她的玩笑,他们都知道他早已甩了她。
这时,爱操心的卡特琳刚跟他父亲低声嘀咕了一阵。马赫先是一愣,随后又点头同意了,于是叫过来艾蒂安,还给他那个小包,说:
“你听我说,”他低声说,“如果你一个钱也没有的话,等不到发工资你就饿死了……我设法替你找个先住后付钱的地方,你认为如何?”
年轻人一时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他本想要到今天的一个半法郎,然后就离开这里。然而,当着年轻姑娘的面,他觉得不好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能以为他害怕劳动!“我可不敢担保,咱们先说好,”马赫接着说,“如果碰了钉子的话,咱们谁也别怕谁。”
这时艾蒂安并没有拒绝,心想,他反正找不着,况且,这也管不住自己,等吃点东西以后他依旧可以一走了之。后来,他看到卡特琳的友好的目光和动人的笑容,表现出由于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而十分愉快的样子,他由于自己没有拒绝这样做而不高兴。这又有什么用呢?
矿工们暖和过来后,便一个个地离开了。马赫一家人也关上柜子,重新穿上木屐,与同伴们走出更衣室。艾蒂安跟在他们后面,人群中还有勒瓦克和他那个调皮的儿子。在穿过选煤场时,一场风波让他们停下来。
这是一间宽敞有通风的大百叶窗的大棚屋,柱子漆黑,落满了煤粉。斗车直接从收煤处送来煤,由翻卸工倾倒在很长的铁皮滑道的选煤筛上;选煤女工站在滑道两旁的小梯子上,用铁耙和铁铲捡出石块,把好煤推进漏斗,落到敞棚下面停着的火车车皮里。
斐洛梅·勒瓦克这个姑娘也在这里。她苍白、瘦弱、面容像只绵羊似的。她头上系着一条蓝羊毛的破旧头巾,两条胳膊从臂肘到手全是黑的,她在一个老泼妇的后面选煤,老泼妇人称她焦脸婆,就是皮埃隆的母亲,一双眼睛像猫头鹰那样吓人,嘴一抿紧就像吝墙鬼的钱袋。此刻两个人正在撕打着,年轻姑娘怪焦脸婆耙去她的石块,弄得她十分钟内捡不满一筐。她们是按筐算工钱的,因此这样的争吵也不断;两个人的头发揪得乱七八糟,通红的脸上添上了漆黑的巴掌印。
“加油!敲碎她的脑袋!”扎查里在上面为他的情人鼓劲道。所有的选煤女工都被逗笑了。焦脸婆用挑衅的口吻训斥年轻人:“告诉你,小杂种,你最好认走你给她搞出来的那两个崽子!……这像话吗?十八岁的毛孩子,连站都站不稳!”
扎查里吵吵着要过去瞧瞧这副老骨头架子上的肉皮是什么颜色,却让马赫拦住了。监工跑来了,女工们迅速拿着铁耙又在煤里翻腾起来。女工们聚精会神地找着石块,上上下下,在选煤筛上只望到一个个弯曲的圆背。
外面的风忽然平息了,一片寒冷的湿雾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里。矿工们缩着脖子,把手缩在袖子里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腰身摆来摆去,在单薄的布衣服下能看出他们粗大的骨头。他们在大白天里,看上去似乎是一群跌进泥塘的黑人。有的人把剩下的“夹面包”带回来,塞在背后短上衣和衬衣之间,鼓鼓囊囊的像个驼背。
“看,布特鲁到了,”扎查里冷笑道。
勒瓦克没有停步,一面走着一面跟他的房客说了两句话,他是个棕色头发的胖子,三十五岁了,看起来很温和、诚实。“路易,做好汤了吗?”“我做好了。”
“如此说来,今天女人算惹人喜欢口罗?”“是啊,惹人喜欢,我想。”
另外一批清理工也来矿井干活儿了,这些新的一伙一群的人,也都坠入矿井的深渊里。他们是上三点钟班的,也是让矿井吞噬的人,他们这班要到坑道底下代替实行包工制的挖煤工。煤矿永不停工,没有白天黑夜,这些人形的昆虫,永远在甜菜地底下六百米的深处掘着岩层。
走在最前面的是顽皮的孩子们。让兰讲给贝伯一个复杂的计划,设法赊二十生丁的烟草。丽迪则稳重地离得远远地走着。扎查里、卡特琳和艾蒂安走在后面。谁也不发一言。
直到万利酒馆门前,勒瓦克和马赫才赶上他们。
“咱们到了,”马赫告诉艾蒂安,“进去吧!”
大家要分开了。卡特琳呆呆地站了片刻,用她那泉水般清澈的绿色大眼睛,最后一次看了看那个年轻人,她那两只眼睛在墨黑的面孔上显得更加明亮。她微笑了一下,之后与其他人一起在通往矿工村的坡道上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