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面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只看到几点星火消失在远处巷道转弯的地方。他俩的愉快的心情早已消逝,她在前,他在后,两个人迈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安全灯已被熏黑,他勉强望见在一片茫茫烟雾中的卡特琳。他心里乱得很,因为他清楚她是个姑娘,认为不拥抱她一下简直是个傻瓜,可是一想到另外那个人,却又觉得不能这么做。肯定说,她对他撒了谎;那个人肯定是她的情人,他们曾经一定在哪个煤渣堆上随便睡过觉,因为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是一些放荡女人的样子。他毫无原因地生着她的气,似乎她欺骗了他。而她却不时地回过头来,告诉他不要绊倒,要小心,好像在求他和她要亲热一些。他们走在如此僻静无人的地方,本来很可能如好朋友似的有说有笑!可是,他们终于走出了运煤巷道,这减轻了他矛盾心情的痛苦。然而,此刻她却流露出最后的悲伤目光,好像在惋惜他们再也不会得到的幸福。

此刻,他们身边是地下世界的一片喧嚣,工头们走来走去,快马拖着一列列斗车不停往返,灯光像星星一般不断在黑暗中眨眼。他们只能紧靠在岩壁上,让那些人影和往人脸上喷着热气的牲口走过。让兰赤足跟在那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向他们喊了一句下流话,让车轮的隆隆声盖住了,他们没有听清。他们还在走着,她此时不再出声,他呢,已认不清早晨所看到的巷道和十字路口,而且认为她在这地下把他带往更远的地方。最使他难于忍受的是寒冷;从离开掌子面他就感到寒冷刺骨,越走近竖井,他抖得越厉害。狭窄的巷道里又吹来一阵暴风似的气流。正当他失望地感到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时候,突然间,他们走进了井口的大厅。

沙瓦尔斜着眼瞥了他们一眼,撇着嘴表现出怀疑的神情。别人也都和沙瓦尔一样,满身是汗地站在冰冷的寒风中,强忍着忿忿不平的愤怒,默默不语。他们来得早了,并且现在正忙着向井下送一匹马,那是件十分复杂的工作,半个小时内,还不能让他们进罐笼。装罐工推着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罐笼迎着从黑窟窿里滴下来的水滴正在飞快地上升。下面的积水坑是个大约十米深的渗井,中间积满了上面流下来的水,发出淤泥的潮湿气味。人们在井口前不停地转圈,拉着信号绳,压着杠杆柄,这茫茫的水雾,打湿了他们的衣服。三盏照明灯的火光,勾划出许多活动的人影,使这间地下大厅变得犹如地狱一般,又好像是瀑布旁的一个强盗的打铁炉。

马赫试着做了最后一次尝试。他走近六点钟才来上班的皮埃隆身旁。“喂,让我们上去吧。”

皮埃隆是装罐工,小伙子长得十分漂亮,胳膊腿显得非常有劲,面貌温和,他作了个手势表示吃不消。

“我不能这么做,找工头去吧……我会被扣钱的。”

人们心里又激起一阵抱怨,但又收了回去。卡特琳附在艾蒂安的耳边说:“去马厩看看去,那边挺暖和的!”

他们必须在没人看见时才能溜进去,因为那儿是不能去的。马厩左边一个短巷道的尽头,高四米,长二十五米,是在岩层中凿出来的,砖砌的拱顶,可以同时放二十匹马。这里确实不错,充满了活牲口发出的暖和空气,新铺的干草散发出香味,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一盏灯像长明灯一般发出柔宁静的光亮。正在休息的马转过头来,瞪着孩子般的大眼睛看了看,从容地又去吃自己的燕麦。它们是膘肥体壮的、人人喜爱的苦力。卡特琳朗声念着马槽上锌牌上的马名,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看到一个人在她面前站了起来。竟然是穆凯特,原来她正在草堆里睡大觉,这时惊慌失措地站了出来。昨天星期天,她放荡了一天,今天实在感到疲倦极了,就使劲捶了鼻子一拳,然后以此借口去找凉水,离开了掌子面,躲到这儿来和牲畜一块儿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她的父亲对她非常溺爱,不怕给自己招来麻烦,竟由着她这样做。

正在这时,她父亲老穆克进来了。他是个秃头矮个子、吃过不少苦头的老矿工,不过依旧很胖,这对于五十岁的老矿工说来是很少见的。由于他自从当了马夫以后过多嚼烟,发黑的嘴里牙床冒着血。他一见有两个人跟女儿在一起,就气上眉梢了。

“你们在干什么?啊!真算行呀!两个骚丫头带着一个男人到这儿来啦!……到干草堆上来干你们的下流勾当可倒挺好的!”穆凯特感到这话很滑稽,捧着肚子笑起来。卡特琳却朝艾蒂安微笑着,这时他扭转头走了。当三个人再回到井口底下的时候,让兰和贝伯也赶着一列斗车来了。罐笼正占用着,要上去还得等一段工夫。年轻的姑娘走到他们的马旁,用手抚摸着它,向她的同伴介绍它的身世。这匹白马名叫“战斗”,是矿里最老的一匹马,已下井十年了,十年来,它就生活在这个洞穴里,占着马厩里一个固定的角落,每天在漆黑的巷道干着同样的活儿,从下了井后从未见过天日。

它长得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看起来十分老实。它在这里好像过着一种达观的生活,远离地面上的烦恼。而且,它在黑暗里也变得非常机灵。它非常熟悉拉车的道路,会用脑袋推开风门,知道在太低的地方低头,以免碰伤马头。毫无疑问,它竟会计算拉车的趟数,因为每当拉够了规定的趟数,就再也不拉了,非把它送回马厩去不可。现在它已经老了,两只猫眼似的眼睛不时流露出抑郁的目光。也许它在阴暗中幻想,又模糊地看见了马西恩纳的磨坊,它出生的地方。那个磨坊建在斯卡普河旁,四周是微风轻拂的辽阔草原。空中还有一盏巨大的吊灯吧,实际的情景在这个牲畜的记忆里已经不再清晰了。它低着头,老腿不停地哆嗦,拚命地想着太阳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罐笼边的工作正忙。信号锤敲了四下,工人们正在往下送马。这一直是一件麻烦的事,因为牲口送下来的时候已经吓死了。在上面,兜在绳网里的牲口拚命挣扎着,然后,当它感到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吓得没了知觉,直勾勾地瞪着大眼,皮毛颤也不颤一下地下入井中。这匹马因为太肥,罐笼里装不进去,只得把它吊在罐笼底下,蜷着它的身子,脑袋窝在腰间捆好。开机器的人小心翼翼地很慢地开,往下运这匹马用了大约三分钟的工夫。下面的人更着急,怎么搞的?能把它撂在目不见物的半空中吗?最后,它终于出现了;它像块石头似的不动一下,吓得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睁着。这是一匹刚满三岁,名叫“小喇叭”的栗色小马。

“当心!”负责接这匹马的老穆克叫道,“先把它弄过来,不忙解开它。”

不久,“小喇叭”就像石头一样地躺在铁板上。它一直动也没动,好像在这深邃喧闹的大厅里,在这阴暗无边的黑洞里做着恶梦。大家解开它的绳子,这时,刚卸下车的“战斗”走近前来,伸长脖子闻这个刚从地面上运来的伙伴。工人们围了一大圈,开着玩笑。“嘿!它有什么好闻呀?”可是“战斗”却兴奋起来,对人们的嘲讽毫不介意。不用说,它从“小喇叭”的身上闻到了早已遗忘的阳光照晒草地的芳香和外边新鲜空气的味道。忽然,它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嘶,这是一节欢快的乐曲,又好像是感伤的呜咽。这是表示欢迎,是一阵为它带来的对往事怀念的喜悦,与此同时对多了一个死后才能再上去的同伴的伤感。

“啊!‘战斗’,这家伙!”工人们看见他们心爱的宝贝做出的滑稽动作忍不住地叫了起来,“你们瞧,它跟伙伴聊起天来了。”“小喇叭”仍旧一动不动。它侧躺着,仿佛还被绳网紧紧地捆着似的,恐惧把它吓呆了。最后,来了个人抽了它一鞭子,它才站起来,一副痴呆的样子,四条腿颤得很厉害。两匹友好的牲口被老穆克牵走了。

“完了吧!现在行了吗?”马赫问道。

罐笼还必须清理一下,而且,距上井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工地渐渐没人了,矿工们正从各个巷道走向井口。这儿已经聚有五十多个人,他们全都全身湿透,颤抖着站在风口上,从四面八方传出患了嘶嘶的肺炎的呼吸声。皮埃隆虽然面貌温和,却打了女儿丽迪一记耳光,怕她提前离开了掌子面。扎查里悄悄地贴紧着穆凯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满的情绪不断增长,勒瓦克和沙瓦尔讲述着工程师的威胁:降低煤价,支坑木单付钱等等。这个方案令人们惊叹,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五百五十四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一会过后,人们的声音再也无法控制,这些浑身满是煤污、这些由于等候上井而冻得浑身半死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骂公司要把工人们在井底下累死一半,再活活饿死另一半。艾蒂安默默听着,气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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