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掌子面的斜坡上,四个挖煤工已开始趴在上面工作了。他们互相隔开,每个人占据大约四米长的地方,相互之间有一块吊着的木板,用来承放挖掘下来的煤块。这个矿层十分薄,而这一段差不多只有半米厚,在里面的人,被紧紧地夹在坑壁和坑顶的之间,只能匍匐爬行,一翻身就会把肩膀擦破。要挖煤,就必须侧着身子躺在那里,歪着脖子,斜举着短柄尖镐挖。在最下面的是扎查里,沙瓦尔和勒瓦尔在扎查里上面,最上面是马赫。每人都用尖镐在煤层上开两个直槽眼,随后在上方把一个铁楔子嵌到里面去,将大块的煤剥落下来。煤块很松,一敲即碎,顺着肚子和大腿往下滚。这些碎块掉在木板上后就堆积在他们身下,因此挖煤工就被封闭在狭窄的缝隙里看不到了。最不舒服的是马赫。上面温度高达三十五度,空气又不流通,时间一长,简直闷得难以忍受。为了看清楚一些,他只好把灯挂在他脑袋旁边的一颗钉子上,如此一来又烤着他的脑袋,令他的血液更加热起来。加上夹层中的潮湿,这种刑罚就更要命。离他的脸几十毫米高的地方的岩石在往外渗水,急急地、不停地滴着大水珠,不变节奏地每次总滴在一个地方。尽管他使劲偏着脑袋,歪着脖子,水珠还是掉在他的脸上,嘀嗒作响,不停地飞溅着。一刻钟的工夫他的全身就湿透了,和他本来就被汗湿透了的身上一起蒸发出一股充满咸味的热气。今早,有一滴水滴进了他的眼睛,使他不停地骂着。他不能停止挖煤,使劲用镐刨着,这使他在岩壁之间剧烈地晃动,所以像一个被夹在两页书之间的小甲虫一样,有完全被压扁的危险。大家一言不发。每个人都在专心刨煤,只听见像从远处而来的、又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的这些不规则的凿击声。这些声音重浊、低沉,毫不响亮,在死寂的空气中没一丝回音。里面是飞扬的煤末,从未遇到过的黑暗,刺眼的瓦斯,使黑暗更加浓重。带铁罩的安全灯,灯芯只看见一个微弱的红点,掌子面像一个一连积了十冬煤烟的扁平大烟囱似的倾斜着伸上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分辨不清。只看到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里面蠕动,借着模糊的灯光,能隐约地看到圆圆的屁股,筋络隆起的胳膊,一个个是为了行凶而抹得满脸漆黑、怒冲冲的脑袋。有时挖落下来的大煤块的棱角和侧面地方,突然晶亮闪出的反光,但紧跟着一切又恢复黑暗,尖镐重浊地一次次凿着;在滴水的冲洗下和沉闷的空气里,只有胸膛发出的喘息,只有表示困苦的呻吟和疲劳。

扎查里因为昨晚的放荡作乐,今天感到四肢发软,他借口支撑坑木,很快丢下工作,这能使他望着茫茫的黑暗随意地轻轻吹口哨。他们身后已经有大约三米的矿层被挖空了,但还没顾得上支撑起岩石来,他们只知道干活抢时间,对危险却毫不介意。“喂,贵族老爷!”扎查里向艾蒂安嚷道,“拿几根坑木过来。”艾蒂安正在向卡特琳学怎么使用铁锹,这时只好放下铁锹向撑子面里送坑木。这些坑木是前一天剩下的,一般是,每天早晨都要送一些按掌子面尺寸锯好的坑木到井下。

“懒鬼,快点儿,”扎查里看到艾蒂安两臂抱着四根橡木,手忙脚乱地在煤块中间往上走,样子十分狼狈就又对他这样喊道。扎查里在巷顶上凿了一个槽眼,又在岩壁上凿了另一个,然后把坑木的两端插进去,将岩层支住。下午,清理工就会来把挖煤工留在巷道中的废渣石运走,来把采空的矿层填死,埋上杭木,只剩下运煤用的两条上下小道。

马赫不再出声了。他终于挖完了自己的那段。他用衣袖抹了抹汗水淋淋的脸面,对在后面支坑木的扎查里有些不放心。“先别干了,”他说,“这个活等吃午饭再说……要想凑够我们的斗车数,还是先挖煤的好。”

“但是,”年轻人回答说,“你瞧,它在往下沉呀,这儿都裂缝了,我怕它塌下来。”

父亲却耸耸肩膀。啊!塌下来!是啊!可是,这也不是第一回,总会有办法逃出去的。他还是生气地又把儿子打发到掌子面上去了。

可是毕竟大家都想稍稍歇一会儿。仰卧着的勒瓦克正看着左手的大拇指咒骂,因为一块掉下来的石头砸得他一直在流血。沙瓦尔生气地脱下衬衣,光着上身,好稍微凉快一些。他们已经全被煤弄得黑不溜秋,身上落了一层细煤粉,脸上的汗水划出一道道的小河,或是一片片的沼泽。马赫第一个动手又在下面一层又刨起来,脑袋正顶着岩石的下沿。

此刻,水点落到他的额头上了,一个劲儿地滴嗒,似乎要把脑盖骨穿个窟窿似的。“别理他们,”卡特琳向艾蒂安解释道,“他们经常吵嘴。”她又如一个好心肠的姑娘一样为他讲解起来。每辆斗车都按原样从掌子面送到井上去,而且要插上标明本掌子面的特殊标签,让井上的收煤工记在账上。而且要特别注意,必须只装纯煤,不然收煤处是不收的。

年轻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慢慢习惯了,他看着她,尽管她的脸色有如得了萎黄病,却依然很白净。他不知道她有多大,可能只有十二岁,因为她看来十分柔弱。可是,又觉得她不止十二岁。她具有不知道难为情的天真和男孩子般的洒脱,使他有些尴尬;他不大喜欢她,因为她那好像皮埃洛一样的灰白色脸蛋,加上把小帽紧紧地压在鬓角上,看上去过于顽皮。最使他惊讶的是这个女孩子的力气,猛中有很大巧劲的力气。她装车时虽然动作小,可是每铲又匀又快,却比他麻利得多。装完后,她把斗车慢条斯理地一口气推到绞车道上,顺利地从低矮的岩层下面无阻碍地通过。可是他呢,累得半死不说,还总出轨,不时地陷入困境。

其实,这的确是一条不好走的路。从掌子面到绞车道差不多有六十多米。清理工还没来得及把巷道清理宽敞,真是所谓羊肠小道;巷顶凹凸不平,一块块石头往外凸出,有的地方装满的斗车仅仅勉强能过去,推车工只能伏下身子跪着推,不然就会碰伤脑袋。另外,有的坑木已经折裂或压弯,中间露出了长长的白色裂缝,如同太软的拐杖一样。必须当心被这些地方擦破。大腿般粗的圆橡木,在长时间的重压下,马上就要断裂,人们从底下爬时,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生怕它随时咔嚓一声塌下来压断自己的脊梁。

“又出轨了吧!”卡特琳笑着说。

艾蒂安的斗车在最难走的地段又一次出了轨。在潮湿的地面上铁轨已经走了形,他总是不能一直推到头。他大声咒骂着,气愤难忍,拼命与车轮搏斗,虽然他用尽了力气,却仍不能使车轮回到轨道上。

“别着急嘛,”年轻姑娘又说。“你如果沉不住气,那就永远也走不了。”

她敏捷、灵巧,一溜就把臀部伸到车子下面,然后用腰一拱,把车子重又顶上轨道。车子有七百公斤重。他又羞愧又惊异,嘴里结结巴巴不断地为自己辩解。

卡特琳只能教给他如何叉开两腿,如何弯起腿用脚蹬住巷道两边的坑木,找个能用上劲的支点。推车时,要伸直两臂,弯着身子,用臀部和两肩全部的力量。有一次,他随她一起推了一次,他看到她怎样两手放得很低,撅着屁股推车,仿佛是马戏团里练把戏的小动物一样,用四只蹄子在奔跑。她虽然累得气喘吁吁,汗水直流,骨节儿直响,但没有一句怨言;她满不在乎,把这视为常事,好像普遍的穷困要求每个人都必须过这种直不起腰的生活。可是他还是做不到这一步。他穿的鞋非常碍事,这样低着头弯着腰走,身子也累得要命。他如此推上几分钟,就感到这简直是一种刑罚,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他不得不跪一会儿,直直身子,喘一喘气。

在绞车道上,是另一种新的苦役。她教给他如何很快地放去斗车。绞车道是供各个掌子面用的,从这一个坑道口到另一个坑道口,上下两头都有一个徒工,管接车的在下面,刹车的在上面。他们都是一些十二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小无赖,张口就是粗话;而要想让他们听你的话,必须用更粗野的语言向他们吼叫。每次接车人要把一辆空斗车向上送的时候,他便发出信号,上面的推车女工就放下她那满载着煤的斗车,管刹车的人一松闸,用这个斗车下降的重量把空车提上来。而到了巷道底下后,斗车一列列地排好,用马拉到竖井口去。

“喂!该死的懒家伙们!”卡特琳在绞车道巷道叫道。绞车道的巷道是用坑木整个支成的,一百多米长,此刻像一个巨大的传声筒一样发出回响。

两个徒工肯定是去休息了,没有人回答。各巷道的输送都停了,后来,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肯定有一个趴在穆凯特身上去了,肯定是的!”

矿层中响起一阵轰笑,全矿层的推车女工都捧着肚子大笑着。“谁?”艾蒂安问卡特琳。

她告诉他说话的人是小丽迪,一个放荡的,对这种事知道的特别多的姑娘;虽然她两只胳膊好像洋娃娃一般,推起斗车来却和成年女人同样有劲。至于穆凯特,她大有一齐应付两个徒工的能力。

然而,传上了接车人的声音,喊着要求放车。不用说,准是赶上了工头经过下面。九层巷道的运输又恢复了,这时只有徒工们不时的叫嚷声和推车女工上绞车道喘粗气的呼呼声,她们跟拉载过重的母马一样,浑身冒着热气,打着鼻息。当一个男矿工看到这样一个四蹄姑娘的时候,见到她们那露在外面的腰肢,快要撑破男式短裤的臀部,矿井里随即会出现一阵兽性的骚动,因为这勾起了男人们的欲望。

艾蒂安每到推车回来都觉得掌子面里面是那么难受闷热,尖镐的节奏变得更加无力和低沉,勉强坚持干活儿的挖煤工发出痛苦的呻吟。四个人脱光了所有衣服,和黑煤混在一起,简直分辨不清,甚至连无沿帽也被黑泥浆浸湿了。有一段时间,人们不得不把喘不上气的马赫抬出来,拆下木板,使煤块落到坑道上。勒瓦克和扎查里对着矿层直发火,他们说,矿层越来越硬了,这对他们的包工十分不利。沙瓦尔转过身,仰面躺着呆了一会儿,开口骂起艾蒂安来,他瞧见这个人在这儿就生气。“这个懒家伙!还没有姑娘们劲大!……你还不快装车呀!哼!舍不得用你那两条胳膊吗?……他妈的,要是你让我们的煤给退回来一车,我就扣掉你半个法郎!”

年轻人故意没有说话,到现在找到这种苦力的活儿已经算是万分幸运了,他忍受了老工人对新工人的种种虐待。可是,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胳膊腿都累得抽筋,两脚已经磨破流血,身子也像被铁箍箍起来似的。恰好这时到了十点钟,他们这一班决定去吃午饭了。

马赫尽管有一只表,但他从来不看一眼。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估计时间的误差从来也超不过五分钟。大家穿上衬衣与短上衣;从掌子面走下来,他们胳膊夹着两肋蹲下,矿工们特别习惯于这种姿势,出了矿井也这样,他们并不觉得需要找块木头或石头来坐下。每人拿出自己的“夹面包”,一本正经地咬着厚厚的夹层面包,偶尔说上一两句上午的工作。卡特琳却一个人站着吃,最后她走到艾蒂安前,艾蒂安距大家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枕木,横躺在路轨上休息。因为那儿有一块几乎是干的地方。

“你不吃东西吗?”她手里拿着“夹面包”,嘴里塞得满满的问。但她马上想到这个小伙子走了一夜,没有一文钱,大概连一块面包都没有。

“咱们俩分着吃我的面包好吗?”

他嘴里发誓说自己不饿,拒绝了,肚子却饥饿难忍得使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卡特琳又热情地说:“啊,你嫌脏吧!……好吧!我只咬了这边,那一边给你。”

说着她已经把“夹面包”掰成两半。年轻人接过她递过来没咬的一半,克制着不让自己一口将它吞下去;他为了不叫卡特琳看见自己在发抖,把两只胳臂紧贴大腿上。她像一个亲近的伙伴似的,安静地趴在他身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面包慢慢地享用着。两人的安全灯把彼此照得很清楚。

卡特琳默默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她觉得他长得很英俊,有着秀气的面孔,黑黑的小胡子。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哎,听别人说,你是个机械师,被铁路上开除了……为什么?”“因为我打了工头一个耳刮子。”

她一时吓愣了。因为祖辈相传的顺从思想和从属观念,她听了这话十分惊讶。

“其实,我那回是喝醉了,”他接着说,“我一喝酒就什么都不顾了,我就想吃掉别人和自己……是啊,我一喝酒就想吃人……然后还要病上两天。”

“不该喝酒就别喝嘛,”她严肃地说。“啊!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德性!”

他摇摇头,对烧酒满怀仇恨。这是一个酒鬼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对酒的仇恨。他身上历代遗传下来的酒精中毒的严重毛病,对他来说,每一滴酒都是毒药。

“我是因为妈妈,才感到被开除的烦恼的,”他咽下一口面包,然后说,“妈妈真不幸啊,我以前还经常地寄给她五个法郎。”“那么,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在巴黎……在金滴路为人家洗衣服。”

他好一阵儿没有说话。一想到这些,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变得灰暗,是他为自己那健康,青年的身体所遭受的损害而感到痛苦,并且这种损害不知还孕育着什么结局。他在矿井底层的黑暗中凝望了一会儿;在这么深的地心,在这感到土地的窒息和重压的情况下,他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的母亲还刚强、漂亮,被父亲抛弃后。她跟另外一个人结了婚,而他的父亲又重新占有了她,她生活在两个靠花她金钱的男人中间,跟他们一起在酗酒和淫乱的沟壑里滚来滚去。他回想起了小时住过的那条大街,一个个细节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胡乱放在铺子当中的脏衣服,弄得屋子满屋酒气的醉鬼,一巴掌可以打掉下巴的野蛮打架……所有这些都浮现眼前。“现在,”他拉长声调长叹道,“每天只有一个半法郎,我没法再寄给她钱了……她非得穷死不可。”

他咬了一口夹心面包,绝望地耸耸肩膀。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卡特琳打开自己的水壶说,“哎!壶里是咖啡,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这样干吃会噎死人。”

他谢绝了,吃她一半面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然而,她不停地好心地劝说着,最后说:“好吧!既然你这么客气,只好我先喝……那你可不能再推辞了,要不就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她把白水壶递给他。她两膝着地,直起身子,在两盏安全灯的映照下,他就近仔细看了她一会。刚才为什么会感到她长得丑呢?现在,尽管她的脸上黑不溜秋的,抹了一层煤粉,但他却感到她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她那阴影笼罩着的面孔上,稍嫌大了一点的嘴露出白亮的牙齿,一双大眼睛像猫眼似的射出绿色的光芒。一绺红头发钻出她的无沿帽,搔得她耳朵发痒,把她弄得笑个不停。看来她不再小了,足有十四岁。

“为了让你满意,”他说着喝了一口,然后把水壶递还给她。她喝了第二口,然后强迫他又再喝一口,说要分着喝。

他们拿这个小嘴水壶,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觉得十分有趣。忽然间,他心里盘算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吻吻她的嘴。她那玫瑰色的暗淡的厚嘴唇,被脸上的黑煤衬托得更加鲜明,一股逐渐增长的欲望强烈地诱惑着他。

但是他不敢,他在她面前觉得胆怯;他在里尔遇到过的尽是一些最低贱的娼妓,此刻碰上一个没出阁的女工,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看,你大概十四岁了吧?他又咬了一口面包,问道。她表现出十分诧异的样子,似乎是有些生气了。“什么,十四岁?我已经十五了!……是啊,我是瘦一些。我们这矿上的女孩子都长得较慢。”

他继续向她问这问那,令他想不到的,她什么都说,既不害羞,也不粗俗。此外,虽然他感觉到她还是处女,但是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却全都知道;由于生活环境的恶劣和生活中的劳累,她发育得比正常女性慢,还带着些孩子的稚气,当他为了窘她而把话扯到穆凯特身上的时候,她讲了许多不知羞耻的事情,而她的语调是那么平静,那么快活!嗬,那丫头可够胡闹的!当艾蒂安想知道她有没有情人的时候,她开玩笑地回答说不想让母亲生气,可是,这事迟早会发生的。她缩着肩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冰凉,冻得她微微发抖。她的表情却是如此温柔而驯良,好像准备忍受人间世事和男人的磨难。“大家生活在一块儿,总会有情人的,不是吗?”“那当然。”

“再说,对谁也没有害处……谁都不会告诉神甫什么。”

“噢!神甫,我才不介意呢!……我倒是怕‘黑鬼’。”“‘黑鬼’?什么黑鬼?”

“传说是矿井中的老矿工的幽灵,他要扭断不检点姑娘的脖子的。”

年轻人望着她,怀疑她是在捉弄他。

“你相信这些吗?我看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我,我懂得的事可多呢,我能读能写……在我们这儿可有用了,因为我父母那一辈都不识字。”

她的确太可爱了。他想等她吃完面包,将她一把搂过来吻吻她那粉红的厚嘴唇。他在胆怯中还是作出了这决定,但一想用暴力他就觉得喉咙发堵。年轻姑娘身上的男式服装,那条短裤和那件短上衣刺激着他,同时又让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已经吃下最后一口面包。他拿起水壶喝了几口咖啡,又还给她,让她喝光。现在该行动了,他担心地向远处的矿工们瞥了一眼,恰好一个人影堵住了巷道。

已经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的沙瓦尔,远远地看着他们。这时他走上前来,确定马赫没在看他,而卡特琳又坐在地上,于是就抓住她的双肩,迫使她仰起头来,然后粗暴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装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艾蒂安放在眼里。这吻表示着一种占领,一种出于妒嫉作出的决定。然而,年轻姑娘却气极了。“放开我,快放开我?”

他盯着她的眼睛,抱住他的头。红色的上髭以及下颔的小胡子,在他长着大鹰钩鼻子的漆黑脸盘上就有如一团火一样。他终于放开她,不吭一声地走开了。

艾蒂安感到一股凉气流遍全身,他觉得刚才的等待实在是愚蠢。不,现在他决不能再拥抱她亲吻她,因为她会把他看得和那个人一样。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心里感到一阵切实的失望。“你为什么说谎呢?”他低声说,“他不就是你的情人吗?”“我向你发誓,绝对不是,”她大声嚷道,“我们没有这种事。他只是开个玩笑……况且他又不是本地人,他是半年前才从加来海峡省到这里来的。”

又到干活的时候了,两个人都站起身来。当她看出他那么冷默的时候,有些难过。毫无疑问,她觉得他长得比那一个英俊,可能更喜欢他一些,想亲近他和安慰他的心情搅乱着她。此刻年轻人惊异地察看着自己发出蓝火苗的灯,火苗外面带着一个微弱的光圈,她想办法至少要让他放松一下心情。

“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她用亲近的态度低声对他说。她把他带到掌子面的最里边,指煤层中的一个缝隙给他看。有什么东西轻轻地从那里往外冒,声音很小,像鸟的吱吱叫声一样。

“把手放在那儿,你能感觉到一股风……那就是瓦斯。”

他惊诧了。这就是那个使一切爆炸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吗?她笑着告诉他,因为今天这东西多了,所以灯的火苗才如此发蓝。“懒鬼们!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唠叨完呐!”马赫的大粗嗓子在嚷嚷。艾蒂安和卡特琳急忙装满斗车,往斜面推。他们直着脊背,在凹一块凸一块的巷顶下爬行着。推到第二回,浑身就又被汗水湿透了,骨节又嘎嘎作响起来。

挖煤工也在掌子面上继续干起来。为了避免身上发冷,他们经常很快吃完午餐就接着干。在这永无天日的地方不声不响地、狼吞虎咽地吃下的“夹面包”后,肚子就像吃了铅块一般沉重。他们侧着身子躺在里面,更费力地刨着。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尽可能的多装几车。他们为了挣这饭碗,不得不拚命地干,这种挣钱狂使他们什么都不顾了。他们感觉不出流出的矿水泡肿了他们的四肢,感觉不到老是弯腰曲背引起的抽筋,和黑暗中令人窒息的闷热。他们像长在地窑中的植物,在这黑暗里,变得面色灰白。时间越长,安全灯的烟火,瓦斯的窒息和人们呼出的热气,使空气中的毒气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热。瓦斯像蜘蛛网一样粘上了眼睛,只有当夜间通风时,才能彻底清除干净。他们钻在深深的地层下面,在自己的鼹鼠洞的尽头,闷得胸口喘不过气来,但是依旧不停地挖着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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