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终于下了矸子堆,进了沃勒矿井。他向人们打听有没有工作,人人都摇摇头,叫他去问总工头。他在光线昏暗的建筑物之间走来走去,谁也不去干涉他,这些建筑处处是黑窟窿,它们的每一层楼和大厅错综复杂是令人颇感不安。他走上一座黑暗的已经损坏了的楼梯,跟着又走到一座摇摇晃晃的天桥上,然后又穿过选煤棚。这里还没有摆脱深沉的夜色的笼罩,因此他只能用手摸索着前进,避免撞着什么东西。突然间,前面出现两道像一对眼睛似的巨大的黄色灯光,刺破黑暗。原来他已经来到井楼架下的收煤处,就在竖井的井口了。工头李肖姆老爹是个大块头,样子像一个和善的警察,留着花白的须毛,正朝收煤员的房间走来。

“这儿有没有什么工作?干什么活儿都行。”艾蒂安又问了声。李肖姆似乎要张口回答,但是,马上又收住了,他在离开时也跟别人一样回答说:“您去问工头凡萨尔先生吧!”

这儿有四盏挂灯,所有光线都被反光罩投射到竖井上,将铁栏杆、刹栓、信号杆和两个罐笼在其中上下的坑道的托梁映得一片雪亮。此外,宽阔的厅房好像教堂的中央部分一样,昏暗中尽是浮动的巨大的黑影。只有里头的灯房射出亮光。收煤处点着的那盏黯淡的好像一颗将要殒灭的残星的灯。又开始出煤了。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井口工人跑来跑去,在这一片乌黑而喧嚣动荡的景象中,可以辨别出他们那长长的弯着身子的脊背。

艾蒂安丝毫不动地站在那里呆住了一小会儿,他双耳轰鸣,眼花缭乱。冷风四面八方袭来,他浑身都被冻僵了。他被那部机器吸引住,又往前走了几步;此时他能看到机器上闪闪发光铜和钢了。机器放置在竖井后边二十五米远的一座大厅里。安放在四四方方的砖基上,用仅有的四百马力功率飞快地运转着,它的巨大的连杆加足了油,尽管来回摆动,却极其柔滑,连墙壁也没有丝毫颤动。机械师站在操纵杆旁,注意听着信号铃,目光不离指示盘,其上一道垂直的齿槽标示出整个竖井以及各层煤井,一个铅块用线拴着顺着这道齿槽上下移动,标示出竖井里罐笼上下的情形。每当机器开动时罐笼上下,卷轴就飞快地转起来,像是一片灰色的尘雾。两个半径五米的大轮子向彼此相反的方向飞速转动,轮子上的钢索这一条卷起另一条就放下去。

“喂,小心!”三个井口工急急忙忙地拖来一架特别大的梯子,高声叫道。

艾蒂安险些被挤扁。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他看着井架中那一段长三十多米的钢索,只见它穿过吊在好像钟楼铁架上的一个滑轮,垂直降到井里吊罐笼;这条粗大的钢索一次能吊起一万二千公斤,速度可以达到每秒十米,但却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冲撞,像鸟儿滑翔一样,不间歇地上上下下,迅速消逝。“喂,小心,他妈的!”井口工又叫起来,他们拖着梯子的另一端,打算要检查左边的滑轮。

艾蒂安渐渐地回到了收煤处。钢索在头顶上空飞快穿梭使他感到头晕眼花。他在风口上冻得直哆嗦,看着罐笼开动,耳朵被斗车的滚动声震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信号在竖井附近发出,这是一个从底下拉动用绳子拴着的沉重的杠杆锤,底下绳子一拉,大锤就敲一下砧板。敲一下表示停止,两下表示下降,三下表示上升。这种不间断的敲击砧板的巨大响声,加上清亮的铃声,构成一片喧嚣中的主音。当井口工一边卸着罐笼,一边用喇叭筒发命令给机械师的时候,就更热闹了,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两个罐笼不停地上来下去,卸空又装满,艾蒂安看着这些复杂的工作简直摸不到一点儿头脑。

他仅搞明白了一点:竖井一下去就吞下去二、三十个人,而且咽得那么痛快,就像毫无感觉。罐笼从四点钟就开始向下送工人。他们走出更衣室,光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来到罐笼前,两人一伙三人一群地等着,够了数就下井去。

罐笼像是黑夜里跳出来偷袭的野兽一般,毫无声响地从黑暗里钻出来,停在铁闸上。罐笼有四层,每层有两个装满煤的斗车。井口工在罐笼的每层站口上把装满煤的斗车推出来,然后换上别的斗车,换上的斗车有时预先装好了坑木,有时是空的。矿工们就挤在那些空的斗车里下井;每个斗车可以挤五个人,如果所有斗车都装满的话,每次能塞四十个人。

人们拉四下下井信号,那是“下肉铃”,就是通知下面,这一次装的是人肉。然后就用传话筒像牛一样地发出声音浊重的命令,于是罐笼轻轻地动一下,接着便悄悄地像块石头似的沉落下去,人们只见罐笼后面的钢索微微颤动。

“深吗?”艾蒂安向身旁一个正在等着下井,半睡不醒的矿工问道。

“五百五十四米,”那个人回答说,“但是下面有四个罐笼站,到第一个罐笼站有三百二十米。”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眼睛望着这时又重在上升的钢索。

艾蒂安又问:“这钢索儿断了怎么办?”“啊!如果断了的话……”

矿工用一个手势回答了他。罐笼又升上来,这一次轮到这个矿工下井去了。罐笼动作自如,毫无劳累的样子。这个矿工与他的同伴们一同蹲到里面去。罐笼又沉下去了,只过了四分钟它又升了上来,准备再吞没另一批人。半个钟头的工夫,矿井一直如此用它那饕餮的大嘴吞食着工人;吞食人数的多少,由降到的罐笼站的深浅决定。只是它毫不停歇,总是那样饥饿。胃口却实在不小,似乎能把全国的人都消化掉一样。黑暗的夜色仍然阴森可怕。罐笼一次一次地装满人下去,然后,又以相同的贪婪的姿态静悄悄地从空洞里钻上来。艾蒂安又渐渐恢复了他以往所感到的那种不安。为什么非得傻等呢?总工头也会像别人那样回绝他的。一阵茫然的恐惧,使他突然下定决心走开了,他一直走到蒸汽锅炉房跟前才站住。锅炉房的门大敞着,能看见里面七个双灶口的巨大的锅炉。白茫茫的雾气中,能听见蒸汽外放的咝咝声;司炉正在一个炉膛口忙着往里添煤,在门口都能感猛烈的火焰烘人,年轻人正想暖和一下,向前走了几步,这时他又看见一群来矿井上班的矿工。这是勒瓦克和马赫两家人。当他看到走在前面像个温柔的男孩子的卡特琳时,又产生了最后再冒险问一次的迷信念头:“伙计,请问,这儿需要不需要工人?干什么活儿都行。”她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惊讶,突然从黑暗里传出来的声音令她有些害怕。可是在她后边的马赫也已听到了,替她回答了,并且和年轻人说了几句。这儿一个人也不需要。这个流离失所的到处流浪的可怜工人引起了他的同情,等他走远离开这个青年以后,他对大家说:“唉!我们也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别不知足啦,谁的活都不够干。”

他们这伙人径直走入更衣室,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墙壁抹得非常粗糙,四周摆着一些大锁锁着的柜子;房间当中有一个被炉儿烧得通红没有门的铁火炉,烧得白炽的煤炭装得满满的,很多煤块噼啪作响,甚至滚到地上来。房间里仅用这炉煤火照明,红彤色的火光在满是污垢的木器上跳动着,直照到满是尘土的乌黑的天花板上。

马赫一家一走进来,暖烘烘的热气中恰好爆发出哄笑。

差不多有三十来个工人正脊背对着火炉,站在火炉旁边,舒适地烤着火。矿工们在下井之前都要这样烤一烤,使身上有多些热气,好抵御井里的潮湿阴寒,可是,今早大家显得格外开心,他们正在拿穆凯特开玩笑。穆凯特是个女推车工,刚刚十八岁,这位姑娘长得太过丰满,臀部和胸部几乎把上衣和裤子都撑破了。她跟哥哥和父亲一起住在雷吉亚,父亲老穆克是赶车工,哥哥穆凯是井口工。由于他们上班的时间不一样,因此她是一个人来矿上上工。她经常和本周轮到做她情人的人一块儿纵情取乐。夏天在麦地里,冬天在墙根下。几乎全矿的伙伴都碰过她,真像在众人手中轮流的一杯酒,谁也不当真。有一回,人家说她和马西恩纳的一个制钉工人有暧昧关系,她差点气死了,大吵大嚷地说自己很自重,她和人打赌,谁能证明她跟矿工外的人有过往来,她情愿割下自己的一只手臂。

“反正再不是大个子沙瓦尔吧?”一个矿工揶揄她说,“你如果找了这个小家伙,他还得用梯子!……我清清楚楚在雷吉亚老矿井后面碰见过你们,他站在一块界石上,就是证据。”

“那又怎么样?”穆凯特笑嘻嘻地反问道,“这关你什么事?又没人求你帮忙!”

姑娘不怀恶意的粗鲁话使矿工们都耸起快被火烤熟了的肩膀,笑得更厉害了。她自己也一面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面笑得前仰后合;她那身紧裹在身上的衣服把鼓鼓囊囊的肉勒成畸形怪状的,十分好笑。

欢笑了一阵后,穆凯特便告诉马赫,说高个子弗勒兰斯再不能来上工了,昨天夜里,人们发现她在床上直挺挺地死了。有人说是也许是心脏病,另外一些人说是因为她喝得太猛了,喝了一公升杜松子酒。这桩倒霉事马赫发起愁来,使眼前少了一个推车女工,并且一时无法找到代替她的人,他们干的是包工活,他的手上是由四个挖煤工——他本人、勒瓦克、扎查里和沙瓦尔组成的。要是推车的只有卡特琳一个人,工作就要受影响。忽然间他叫起来:“对呀,不是刚刚有个人要找活干吗!”刚好丹萨尔这时候经过更衣室,马赫就把事情告诉了他,要求他允许雇用这个人,而且特别向他强调了公司过去所表示的意图:要像昂赞公司一样用男工代替女工推车。一般说来,矿工们不会赞成取消井下女工的计划的,因为他们担心这样一来自己的女儿可能会没有工作,至于健康和道德问题他们却不大考虑。总工头听了先是微微一笑,不过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但依然保留一个条件,那就是要由内格尔工程师批准他的决定。

“哼!想的倒是不错!”扎查里说道:“如果那人继续往前走的话,只怕早走远了。”

“不,”卡特琳说,“我看见他没有走,过锅炉房那儿。”

“懒丫头,快找去!”马赫叫道。

年轻姑娘飞一样地跑开了,此时一群工人也涌向竖井井口,将火让给另外一些工人。让兰不等父亲,迳自跟着十岁的瘦丫头丽迪和天真的胖小子贝伯一起领安全灯去了。穆凯特在他们前面走,她在漆黑的梯道里大声喊叫着,骂他们是些下流孩子并且警告他们说,谁要是敢碰她一下,她就要打他们的耳光。艾蒂安仍在锅炉房中没有离去,他正在和往炉内添煤的司炉聊天。一想到又要到黑夜中去,他就不禁感到身上发冷,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离开这里。正在此时,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来,”卡特琳对他说,“有点事要你去做。”起先,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乐得像孩子一样跳了一下,用力握住这位年轻姑娘的两手说:“同志,谢谢你……啊,你真是个好人,太感激你了!”

卡特琳笑了起来。炉膛里通红的火光照映着他们,在这火光中她看着他。虽然她长得很瘦弱,但是由于头发藏在小帽下面,他把她当成男孩子,这令她感到十分好笑,艾蒂安却满意地笑起来。他们俩目光相对地笑了一会儿,两颊如火一般地绯红。马赫正在更衣室自己的柜子前脱木屐和粗毛线袜。艾蒂安来了以后,三言两语就把小伙子的工作谈妥了:每天半法郎,工作是费力的,但他很快就会适应。马赫告诉他别脱掉脚上的鞋,还借给他一项为保护脑袋用的无沿的旧皮帽,可是马赫父子们自己却从未认真执行这项措施。放在柜子里的工具也都拿出来了,其中也有弗勒兰斯的铁锹。然后,马赫把木屐、袜子以及艾蒂安的小包袱一齐放到柜子里锁好,突然焦躁地喊叫道:“沙瓦尔哪去了?这个混蛋,准是又到乱石堆里欺负哪个姑娘去了!……我们今天晚了快三十分钟。”

正和勒瓦克在那儿烤着肩膀一声不响的扎查里这时开口了:“你是说沙瓦尔吗……他先来的,早就下去了。”

“怎么,你不早告诉我?……我们快走吧,快!快!”

正烤着手的卡特琳,也只得随着小队走了。艾蒂安让她先走,随后跟在她后面向上走。他重又在黑暗的楼梯和走廊的迷宫中间转开了,只听到光着脚步行,发出一种旧鞋子着地的扑扑声。灯房是一间玻璃制成的房子,里边全是格架,上面放着几百盏安全灯。这些灯都在前一天晚上擦洗检查过了,像灵堂深处点着的蜡烛一般,明光闪亮。每人从小窗口领出一盏刻有本人工号的灯,再认真检查一遍,随后把它关紧。此时,登记员坐在桌前,记录下井的时间。为给艾蒂安领个安全灯,马赫亲自办了交涉。之后还得经过一道检查关,工人们在检查员面前排成一条长队,让检查员再查看一遍所有的灯,看看是否严紧。“哎呀,这儿可真冷,”卡特琳哆嗦着喃喃地说。

艾蒂安点了点头。现在他回到了竖井井口,站在这个四面通风的敞厅里。不过,他自认是勇敢的,但是这地方震耳的信号声,那雷鸣般的斗车声,传声筒发出的牛叫一样的闷喊声,以及面前被机器轴快速放出或卷起的钢索,令他产生一种不舒服的喉头发紧的感觉。罐笼仿佛夜间出来的野兽一样悄悄地下去上来,它像野兽饮水那样张开大口吞没着工人。现在轮到他了,他不禁地一阵颤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这使得扎查里和勒瓦克嘲笑他。他们俩都不赞成雇用这个年轻的生人,尤其是勒瓦克,因为事先没有与他商量,好像伤了他的尊严。卡特琳却很高兴地听着父亲告诉艾蒂安矿里各种各样的事情。

“不必担心,万一钢索断了,罐笼上还有个伸进侧板的挂钩和安全伞。啊,这玩艺儿可有用,但也不完全可靠……是啊,竖井有三个井道,上下都用木板隔着,中间是两个罐笼,左边是安全井……”

他突然停住骂了一句,但没敢出太大的声:“我们在这儿干什么呀,他妈的!难道要我们冻死在这里吗!”

把无罩矿灯挂在无沿帽皮子下的李肖姆工头,也要下井,听见马赫在埋怨后,他便以一直跟同伴们关系搞得不错的老矿工的身份和蔼地低声对马赫说:“小心一些,可别让人听见!总得等罐笼开上来呀……看!这不是上来了么!你们一块进去吧。”果然,钉着一条条细铁丝网和铁皮的罐笼已经平稳地停下等他们了。扎查里、马赫、卡特琳和勒瓦克都钻进了底层的一辆斗车;一个斗车必须上五人,因此艾蒂安也跟着进去了。但别人占了好位置,他只好挤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身边,她的臂肘顶着他的肚子。艾蒂安不知该把安全灯放在哪儿,大家叫他把灯挂在上衣的扣眼上,他没听见,仍旧笨拙用手拿着灯。罐笼里继续在上人,人们好像是牲畜群,乱哄哄地挤在一块儿。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开呀?他感到好像已经不耐烦地等了很久。最后,他感到一下震动,一切都变得黑糊糊的,周围的东西也飞似地一掠而过,他感动一种下坠时的晕眩,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一样。在罐笼进入竖井之前,他一直是这种感觉。井架飞快地掠过眼前,经过两层收煤处以后,立即沉入漆黑的矿井,他迷惘了,再没有明晰的感觉了。“总算开始走了,”马赫安详地说。

大家都很自在,只有他时常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升还是下降。当罐笼笔直地下降而尚未触及罐道的时候,它就像不动似的;不过随后它又突然震颤起来,好像在木轨间跳动,这使他害怕发生了事故。即使把脸贴着铁丝网上,也看不到竖井的护壁,灯光也照不清跟前人。只有工头的无罩灯在旁边的斗车里好像灯塔一般地照耀着。

“这是个直径为四米的井道,”马赫继续告诉他,“矿井的防水板该大修一下了,现在处处都渗水……嘿,我们到了水平面,你听见水声没有?”

几个大水点打在罐笼顶上,好像暴雨初来似的,艾蒂安正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雨声更大了,变成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倾盆大雨。罐笼顶一定漏了,一股水流到他的肩上,湿透了他的衣服。当他们闪电般经过一个光亮耀眼的、似乎有许多人在其中活动的大洞以后,寒冷变得更加刺骨难忍了,人们陷入一阵阴暗的潮湿里。然后又落进空虚的等待之中。

马赫说:“我们已经下降了三百二十米,这是第一个罐笼站……你看快不快。”

他举起安全灯照到罐道一侧的木轨上,罐笼好像马力十足的火车在铁轨上飞驰一样,此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急速下降中,又闪过了三个罐笼站。雨声在黑暗中轰轰响着。

“这么深啊!”艾蒂安嘟哝着说。

他觉得这一阵下降好像足足一边有好几个小时似的。他占的位置不好,很不舒服,却又不敢动,特别是卡特琳的胳臂还抵着他。他感到她紧挨着自己很暖和。卡特琳沉默不言。罐笼终于在井下五百五十四米的笼站停住了。当他听说下降时间用了一分钟的时候,感到十分诧异。罐笼煞车的声音,以及着地的感觉,令他突然高兴起来。他亲热地向卡特琳开玩笑道:“你身子里有什么呀?怎么这么暖和。你的胳膊肘快顶到我肚子里去了。”

她大笑起来。真是个傻瓜,到现在还一直把她当做小伙子,是不是他的眼睛被什么盖住了?

“我的胳膊顶进你的眼睛里去了!”她在暴风雨般的笑声中回答说。年轻人很疑惑,一点儿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好笑。矿工们走出罐笼,穿过大厅。大厅是在岩石中凿出来的、用石块砌成的穹顶建筑,厅里燃着三盏大无罩灯。地上铺着铁板,装车工们吃力地推着装得满满的斗车。墙壁好像地窑似的潮湿,一股生硝味掺着从隔壁马厩里吹来的热气。

此处有四个巨大的巷道口。

“这边走,”马赫告诉艾蒂安,“我们还没有到,还得足足走上两公里。”

工人们分散消失在这些黑洞的深处。去左边一个黑洞的有十四、五个人,卡特琳,勒瓦克和扎查里走在马赫前面,艾蒂安跟在马赫的身后。这是一条穿过岩脉的宽阔的岩层非常坚实的运煤巷道,因此只有部分地方要加固。他们不说一句话,借着安全灯微弱的亮光,一个个不停地走着,走着。

艾蒂安一步一磕碰,两脚总是在轨道中绊来绊去。一种好像从远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使他不安了好一会儿,可能是从地心里传来的暴风骤雨的声音,而且好像越来越猛。莫非这是那要把巨大的石块压在他们头上、使他们永不见到天日的崩塌声吗?一道亮光划破黑暗,他觉得岩石在颤抖。当他学着同伴们的样子贴墙站好的时候,一匹肥壮的白马拉着一列斗车从面前走过去。贝伯手握缰绳坐在第一辆车子上,让兰则用手紧紧抓住最后一辆车的边缘,光着脚在后面跟着跑。

大伙继续赶路。向前走了一阵儿以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两条新的巷道,人群在这里又一次分散,工人们逐渐分散到全矿的各个掌子面。现在,运煤巷道的两壁都有木桩撑着,巷顶的横梁仍是橡木的,好像为松散易塌的岩石镶上了一层木头保护壳。透过护壳还可以看到闪亮的云母,层层的页岩,以及大量乌黑、粗糙、凹凸不平的砂岩。斗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满载的,有卸空了的,看不清体形的牲口像幻影似的拉着斗车在黑暗中跑来跑去,发出隆隆的响声。

在停车场的支线上,停着一列煤车,像一条睡熟了的黑色长蛇,打着鼻息的马隐在黑暗里,因此它的臀部看来好像是巷道顶上掉下来的一块石头。许多风门经常地打开,然后慢慢地关上。越往前走,巷道越低、越窄,巷顶也越凹凸不平,迫使人们不停地弯腰。艾蒂安的脑袋猛地撞了一下,如果没有戴着无沿皮帽,脑袋一定会撞破。其实,他已经注意模仿着走在他前面的马赫最细微的一举一动。借着安全灯的微光,可以看到马赫模糊的身影。其他人没有一个碰撞的,他们早就熟悉了每一处突起的地方、木结和凸出的岩石。地面越来越滑溜潮湿,也使艾蒂安吃了不少苦头。有时,他是根据脚上的泥浆才知道自己正走在一片真正的水坑。最使他疑惑不已的是温度急剧的变化。竖井底下十分阴凉,在整个矿井内所需的新鲜空气都要打从那里经过的运煤巷道里,当它吹到狭窄的岩壁间,更是变得更为猛烈。可是一走进很少通风的巷道里,便没风了,温度也急剧上升了,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马赫沉默了很久。这时他头也不回地只说了一句:“纪尧姆矿脉。”便转入了右边的一个新巷道。

他们的掌子面就在这里。艾蒂安刚刚跨进去,就碰伤了臂肘和脑袋。倾斜的坑顶非常低矮,他们不得不把腰弯成两截,走二三十米长的一段。这里的水没过脚踝。他们如此走了二百多米,突然扎查里、勒瓦克和卡特琳不见了,好像他们飞进了他面前的一道窄缝中去。

“必须要爬上去,”马赫又说。“你把灯挂在钮扣上,攀着木头上去。”

说完,马赫也不见了,艾蒂安只好也随他上去。这是矿脉中专为矿工们修的一条通路,它能通到各附属坑道;高度和煤层相同,仅六十厘米,还好年轻人的身子不胖,但他笨手笨脚,向上爬时白废了很大的劲。他尽量放平身子,抓着坑木向上靠腕力向前爬行。他爬了十五米后,便到了第一条附属巷道;马赫他们的掌子面是在第六条附属巷道,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在地狱里。每隔十五米,就出现一条附属巷道,一条比一条的地势高,这个擦伤人胸膛和脊背的细缝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样。艾蒂安累得直喘气,好像沉重的矿层把他的四肢都压碎了,腿像被折,手像被拽了一样,更因为空气缺乏,血都快要喷出来了。在一条巷道里,他隐约看见两个弯着腰低着头的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正在推车;那是穆凯特和丽迪,她们已经开始干活了。而他却还得再爬上两个掌子面!他满脸汗水腌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别人四肢的敏捷地在岩壁上滑动,他颇感失望,以为无论怎样也赶不上他们了。“到了,加油啊!”卡特琳为他打气。

可是,当他真的爬到了掌子面时,里边另一个声音却吵吵道:“哎,怎么的?你们怎么拿人开玩笑……?从蒙苏来要走两公里路,可我第一个到!”

这是沙瓦尔的声音,他二十五岁,虽然高个子,却满脸粗气,瘦骨嶙峋,此刻他因为等得太久了,正在发脾气。当他看到艾蒂安时,便带着奇怪而又轻蔑的眼光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马赫把前后经过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低声喃喃地说:“如此说来,小伙子吃女人的饭!”

两个年轻人目光相互接触,一种突如其来的本能的仇恨的目光。艾蒂安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感到受了侮辱。一阵沉默后,大家各自开始干活。矿脉里终于陆续都装满了人,每一个煤层的每一条巷道尽头的掌子面都热闹起来了。

吃人的矿井已经吞够了它每天需要的人数,此刻,将近七百个工人在巨大的蚁穴里忙碌地干着活。到处掘穴挖洞,把岩层挖得像被蛀虫蛀空了的朽木一样,满是窟窿。可是,在厚厚的煤层之下,在沉闷的寂静中,要是把耳朵贴在岩石上,就能听见这些小虫式的人劳动的声音:使罐笼升降的钢索的飞快滑动声,掌子面深处掘煤工具发出的咔咔声……

艾蒂安一转身又抵到卡特琳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胸脯,突然间明白了那顶入他身体内的温暖是什么。“什么,你是个姑娘?”他惊讶地嘟哝道。

她并没有脸红,却欢快地回答说:“当然啦……怎么,你现在才看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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