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乐林夫人极为惊动,她满怀怜悯与深情地望着他。可是这时她觉得她的背后突然进来了一阵风暴,原来是毕式回来了。他没有请到医生,喘着气,很着急;梅山随着他的脚后跟也进来了。她在向他解释为什么没有冲好药水的原因,因为烧的开水打翻了。可是毕式看见他的兄弟,如他称呼的,看见他的小孩子仰天睡着,不再动了,口张着,眼睛直楞愣的。他明白了,他发出一声被人割断喉管时兽一样的狂叫。他一跃上前扑在西基斯蒙的身上,用两只大手腕把他抱起来,仿佛要吹一口气把他弄活一样。这个可怕的勒索钱财的人,这个可能为十个苏而杀人的人,这个如此长期地靠肮脏的巴黎为生的人,现在却发出—声可怕的苦痛狂叫。他的小孩子,上帝呀!他曾经照頋过他睡觉,象母亲一样哄过他睡觉!而现在,他永远不会再有他了,他的小孩子!在他一发不可收拾的极端失望中,他把那些散乱在床上的纸张收起来,他撕了它们,揉碎了它们,仿佛他想消灭这杀了他兄弟的、令人嫉妒的和愚蠢的工作。

嘉乐林夫人觉得她的心都熔化了。这个不幸的人!她只有深深地怜悯他!但是,她在什么地方还听见过这同样的狂叫呢?哦,她想起来了,已经有过一次,唯一的一次,人类苦痛的叫声,曾经使她打过那样的寒战。那是在马佐家里,那是站在父亲尸体面前的母亲和孩子们的狂叫。因为在这样的痛苦场面不能抽身的缘故,她还呆了一刻工夫,还帮毕式作了一些琐碎的事情。随后,在临走的时候,她单独同梅山在一起,在那个狹窄的办公室里,她才想起她是为询问维克多的下落而来的。她于是,问梅山。啊!维克多!如果他始终在逃跑的话,已经很远了!在这三个月之内,她已走遍了巴黎,只是寻找不到他丝毫的踪迹。她已断念,不再探听了。但时间有的是,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在断头台上发现这个强盗。嘉乐林夫人听她讲,全身都凉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是的,完了;人们已杷这个怪物交给未来不可知的世界,他将和一个流着遗传性传染菌唾沫的野兽一样,他每咬人一口就会扩大它的毒害呢!

在门外,在维维纳街的人行道上,嘉乐林夫人异常惊异空气竟是那么温和。这时候是五点钟,太阳正落在柔和的、毫无彩霞的夭际,以其遥遥射来的金光,照着大街上高高挂起的市招。这个代表青舂之重新到来而舉得楚楚动人的四月,仿佛在抚摸她的全身,直摸到她的内心。她猛烈地呼了一口气,舒服得已经感到比前更其幸福了;她觉得她的不可屈眼的希望又复活了,而且更大了。西基斯蒙是一个梦想家,他对于他的正义和爱情的幻梦,努力吹了最后一口气;无疑的,他带着美梦的死使她深为感动,因为她也曾经作过这样一种梦,梦想人类可以肃清金钱所犯下的可憎的罪恶。另外一件使她感动的是毕式的狂叫,是这个可怕的豺狼也激动起来的、令人心碎的一般温情;而过去,她相信他是一个没有心肝、不会流眼泪的人呢!但是,不!在充满了这样痛苦的世界中,她还不能在她生命的途程上获得一种足以安慰人的印象。反之,小怪物的逃走、跑掉,在沿途上撒下使地球都无法痊愈的腐化的酵母,这给她带来了最后的失望。那么,这时却为什么又会有那种再生的愉快占据着她的全身呢?

当她走上大街的时候,她向左转,在活跃的人群中放慢了脚步。她在装满了若干束白丁香花和紫丁香花的一部小车子前停了一刻,散布在春天气氛中的一股强烈的香味包围了她。当她重新前进的时候,身上浮起了一种快乐的浪潮,这浪潮仿佛是出自沸腾着的泉源,她企图加以阻止,企图以她的两只手便可以堵住那股源头,她失败了。她已经了解这就是生之欢喜,但她不愿意享受。不!不!那可怕的不幸事件才完结不久,她不应当感到愉快,她不能够放任这支持着她的永恒生命自由奔放,她要努力保持她那悲哀的心情,她记起了那样多的残酷回忆所给予她的失望。怎样?在这一切崩溃以后,在这多得可怕的不幸事件发生以后,她还会笑么?她已经忘了她是同谋犯么?她于是一一列举那些事实,这一件,那一件,其他的一件,这是够她后半世的生涯哭一辈子的!但是,在她按在心上捏紧了的指头之间,活力的跳跃更猛烈了,生命之泉溢出来了,它摆脱了重重障碍,流得更自由了;它一面把那些无用的残余物拋在两岸,一面在太阳光下明亮亮地而且得意地前进了。

从这时起,嘉乐林夫人屈服了,她不得不听从于一个人青春复活时那种不可克服的力量。正如她有时带笑所说的一样,她不能够发愁。这已经有了考验,她不久以前才接触到失望的深底,你看,现在又重新复活了,虽然这希望而今已受了伤,甚至还是血淋淋的,但它仍然是有生气的,而且一分钟一分钟地在生长。当然,她并没有保存任何幻想,生命的确和自然一样,还是不公正的,还是卑污的。那么,为什么人们却又毫无理性地在这里爱生命、需要生命呢?生命永无止境地领导着人类去追求那遥远的、不可知的目的,而人们却信赖它,这不是亳无理性么?这不是象一个小孩子一样,别人允诺了他的怏乐却始终拖延其实现么?随后,当她转到了勺塞丹街的时候,她就不再推究这类哲理了。哲学家的她、科学家的她和文学家的她都退位了,她疲于对这些原因作无益的研究。她只是美丽的天空下、温和的气候中的一个幸福的创造物。自觉十分健康,听见自己有力的小脚踏着人行道,她就感到这是唯一的享受。啊!生活之欢乐!究其实,除生之欢乐外还有别的欢乐么?生活便是活命,尽管它有可怕的地方,可是它仍然强有力就是因为它带着永恒的希望!

嘉乐林夫人回到她第二天即将离开的圣拉查尔街,收拾好她的箱子。她在已腾空了的图样室转了一转,她看见那些图表和那些水彩画;她准备在最后时刻才把这些东西捆成一捆。但每当她从四个角拔去四个图钉取下一幅图画的时候,她总停顿着默想一会。她重新想起她在东方居住时的那些遥远的日子,她是这般地爱着那地方,仿佛她身内还保留着那里的明朗的光线一样。她又想起她在巴黎的这五年生活,想起每天的恐慌和那些疯狂的活动,想起穿过她生命的、同时也使她颠覆的数百万金钱汇成的巨浪……可是,从这印象犹新的破产事件中,她已经觉得在太阳光下成长了,而且已开放了全部花朵。虽然土耳其国家银行接着世界银行之崩溃而崩溃,但眹合轮船总公司依然繁荣。她又想起贝鲁特那里令人神往的海岸;那里,在许多大规模的货栈中,矗立着管理处的办公大楼,她这时正刷着这些大楼的图样上的灰尘呢!马赛成为小亚细亚的门户,地中海被征服了,各国人民都接近了,甚至于和平相处了。这个迦密山峡(这时她正取下这幅画着迦密山峡的水彩画),从她最近收到的信中,她不是已经知道那里又新生了一群人民么?起初围绕着开采中的矿山而发达起来的五百居民的乡村,现在有好几千灵魂了,而且也有了它的全部文明;公路,工厂,学校……使这个死亡的荒野角落,繁荣起来了。此外,为了开辟那条由布尔萨到贝鲁特道经安卡拉和阿勒颇的铁路,还有许多勘测工作,平地工作和削岩工作,一张一张的都有图样;她把这许多图样一张一张地卷了起来。当然,一切蒸汽机要穿过套鲁山脉,恐怕还有许多年;但是,各方面都充满了生命力;远古人类的泽源地,现在已散了新的人类;在这美妙的气候中,在这明朗的太阳下,因有特殊的生殖力,未来的进展必定还要迅速。难道这不是人类的觉醒么?这不是人类更其扩大更其幸福的表现么?

嘉乐林夫人用了一根粗大的绳子把这些图样捆成了一捆。

她的哥哥在罗马等着她,他们俩在那里又得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了。她的哥哥曾屡次嘱咐她小心包裹这些图样。当她在打结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萨加尔来。她知道他这时正在荷兰,正投身于一个新的巨大事业:要把许多池沼吸干,然后利用复杂的运河系统,把一片海变为一个小小的王国。萨加尔是对的。直到现在,金钱仍然是一种肥料,在这堆肥料中才可以生长出明天的人类社会。含毒的、带毁灭性的金钱,现在已成为一切社会发展的酵母,成为有利于人类生存的伟大工程所必需的沃土。这一次,她终于看明白了么?她之所以有这样毫不退縮的希望,是不是因为她相信人类努力的成绩呢?我的上帝!这里有这么多的被搅动了的污泥,有这么多的被迫害的栖牲者,有人类每前进一步所付出代价的那些苦痛,是不是在这一切之上还有一种杳茫的和遥远的目的?是不是还有一些高尚的、善良的、公正的和最终的东西?是不是人们在向这件东西前进而不自觉?是不是这件东西鼓舞了人们的心使人们对生活和希望有顽固的要求?

总之,不管这一切,嘉乐林夫人这时仍然是愉快的,她那始终年青的面貌,配上她那顶象王冠似的白发,仿佛在大地日益变得衰老时,她反而在每年四月又变年青了一样。她一想起她和萨加尔的关系所酿成的羞愧时,她就联想到人们用来玷污爱情的那些同样可怕的脏事。对于金钱所造成的肮脏与罪过的惩戒,为什么要叫金钱来负担呢?那创造生命的爱情,不是也一样不纯洁么?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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