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金融屠杀战场上一只食人肉的鸟。她很高兴。她那巨大的身躯吸收着这些肮脏的饲料,而她便以此自肥。另一面,她用短而弯曲的手,摇动着那些死人,也就是说摇动着这些颜色业已变黄、价值业已低落、并已发出霉味的股票。
但一阵热烈而低沉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过来了,那房间的门和靠楼梯口的两扇门一样都是敞开着的。
“好!这是西基斯蒙先生,他又开始谈论起来了“从早上起他便这样……我的上帝!水又开了!我把它忘掉了!这是拿来冲药水用的……我的夫人,既然你在这里,请你过去看一看,看他是不是要什么,东西。”
梅山溜到厨房去了。为他人的痛苦所吸引的嘉乐林夫人走进了那房间。四月的阳光照着这间空阔的屋子倒显得相当明亮;一股光线直射到那张没有漆的小木桌,桌上堆满了手写的笔记,还有许多参考材料,这就是十年工作的结果。那里始终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把草垫椅子和堆在木板上的一些书。小铁床上的西基斯蒙坐在三个枕头中间,红绒的短上衣只遮着半边身子。得肺病的人快死以前有一种奇怪的神经上的激动,使他不停止地说话。他一面发梦呓,但一面也有头脑异常清楚的时间。在他四周框着长头发的瘦削面容上,他那对张得特大的眼睛,在向空中发出疑问。
当嘉乐林夫人出现的时候,他仿佛认识她一样,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啊,是你,夫人……我看见你了,我刚才正在拚命叫你……来吧,来挨近我一点,我要悄悄地向你说话……”
她虽然稍稍有些害怕,但她仍然走近了他,而且她不得不坐在床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我一向还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哥哥在买卖废股票和过时的借据。我曾听见过好些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哭……
我的哥哥,啊!我为了这件事真象一块烧红了的铁穿过我的心。我心中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事使我心焦,因为金钱,受痛苦的人类……这是讨厌的。不久以后,当我死了的时候,我的哥哥一定要卖我的那些笔记。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并且带了请求的意味:
“你看!夫人,我的那些笔记就在桌子上。请你递给我,让我们来把它捆成一捆,希望你把它带走,一切都带走!……喂,我叫你,我等着你呀!我的笔记白记了!我的毕生的研究和努力都完了!”
因为她迟疑,不肯把他所要求的东西给他,于是他交叉着两手说:
“劳驾,你使我在死以前能够确知我的笔记完整无缺……
我的哥哥不在这里,我的哥哥不会说我是自杀的……我请求她被他请求的热忱所感动,她让歩了。
“既然你的哥哥说这会损坏你的身体,你看,我这样作就错了。”
“损坏我的身体,啊!不会!再说,有什么关系呢?……经过多少夜的努力后,未来的这个社会我已经把它建立起来了。一切都预定好而且决定下来了;那是尽可能的公正与幸福……可惜我没有时间草拟出一个更详尽的计划。但是我的全部笔记都在这里,分好了类的。是不是,你会替我把这些笔记保存起来,以便另外一个人有一天能够把它写成一本书,在社会上出版……”
他用瘦弱的长手拿着那些笔记,热情地翻着它们;他的已经有些模糊的芈睛中,已燃烧起一种火焰。他以他嘶哑而单调的声音,象一只时钟的钟摆带动发条的笛嗒笛嗒声,越说越快。他的声音甚至也可以说是他那不停II;活动的大脑的机械声;只是这部大脑的机械正在往死亡一方转动罢了。
“啊!我现在看见它,清清楚楚地,它站在那里,它,这个公正而幸福的社会”一在这个社会中,任何人都要工作,工作是人的本份,是必须的而又是自由的。国家只不过是一个大规模的合作的社会,工具变为众人的财产,生产品则集中在大规模的总仓库里。人们贡献了那样多的有益劳动,人们也有权享受那样丰富的社会消费品。劳动时间成为衡量一切的尺度。一件物品的价馑只等于生产此物品所需要的时间。在一切生产者之间只存在一种交换制度,那就是根据‘劳动证’来交换的制度。这些交换是在公社的领导下进行的。那时候征税的唯一用途就是养育孩子,供养老人,革新工具,创办公共免费事业……再没有金钱,因而也再没有投机,再没有偷盗,再没有讨厌的交易行为,再没有因贪欲而引起的罪行,例如今天女孩子要有嫁妆才能嫁得出去;为了遗产而勒死父母;为了钱包而暗杀过路人……等等的罪行:再没有敌对的阶级,没有厂长和工人,没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从而也就没有限制自由的法律和法院,没有保卫这部分人的无理掠夺而置另一部分人于悲惨饥饿的庞大军队!再没有形形色色的游手好闲的人,因此也再没有靠房租为生的房东,再没有象妓女一样靠运气维持生活的年金收入者,再没有奢侈,总之再没有贫困……啊!这难道不是理想中的公平世界么?没有特权阶级,没有低贱人民,只有德行才是人的主宰,每一个人都用自己的劳力创造自己的幸福,于是便成了人人有均等的幸福。”
他越说越兴奋,声音变轻了,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一样;也可以说这声音越走越远,而在很髙的地方,在他所预言即将来到的未来里面消失了。
“如果我说到细节的话……你瞧,就在这一张纸上,在所有空白处都加了注释的:这是家庭的组织,自由的契约,由公社负责的儿童教养问题……但这也并不是无政府主义。请你看看另—段笔记:我想要每一个生产部门都成立一个指导委员会,负责将生产按比例分配给消费者,一面规划出实际的需要……这里,还有一个组织上的细节:在城市中,在田野中,所有的工业军,所有的农业军,都在他们自己所选举出来的领导的指导下劳动,同时也遵守他们自已所通过的一切规章行事……你瞧,这里我用了一些相当可靠的方法计算出来,在二十年之内,每个劳动日可以缩短到几个钟头。由于新的劳动力的大量増加,特别是由于机器的大量使用,我们将来每天只作四小时,或者三小时的工作。
人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享受呀!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兵营,而是一个自由而愉快的社会,在这社会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取乐,任何时候都可以满足他正当的嗜好,得到恋爱的欢乐,因为健壮,因为美丽,因为聪明,就能够享受那取之不尽的大自然的快乐,他的手势,仿佛已把这间可怜的房间的周围世界据为己有了。他虽然生活于这间一无所有的房间中,他虽然将死在这个无所要求的贫穷环境里,但他却用一只友爱的手在分配全世界的财富。所有这一切好的而他却不曾享受过的东西,这是人类共同的幸福,他要这样分配它,虽然他明知德再不可能享受这类幸福了。他为了拿这一高尚的礼物贡献给受苦难的人类,他缩短了自己的寿命。他的手不能自主了,他在杂乱的笔记中摸索,他的眼睛充满了死的光辉,已经看不清楚了;他仿佛看见在生命之外有无限的成功;他高兴得忘了形,脸上也发出了光彩。
“啊!何等新奇的活动呀!整个的人类都劳动,人人用双手去改造世界……再没有荆棘林,再没有池沼。海峡填满了,妨碍人类的大山移去了,沙漠变成了肥沃的土地,四方八面冒出泉水。什么样的奇迹都能实现。古时候人类的伟大工程,将来看起来真是一些可笑的东西,保守而幼稚。地球最后总要成为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整个人类会发展,会成长,会享受一切欲望都可获得满足的幸福,会成为真正的主人。学校与工厂之门大开,孩子们可以根据他们的技能,自由选择职业。再经过若干年后,经过严格的考试,就可以择优录用。单纯地能够偿还教育费是不够的,还得在教育上有所出息。每个人都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知识。公共任务,可以按每个人不同的秉赋,公平合理地分配每个人去负担。这样就是各尽所能,为众人服务。
啊!这是活跃的、愉快的社会,是人类徤康地经营着的理想社会。这个社会没有轻视体力劳动的传统成见,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伟大的诗人就是木匠,一个大科学家就是锁匠!啊!幸福的社会呀!胜利的社会呀!人们若千世纪以来便在向着这样的社会前进;这社会的白墙在那里闪着光……在那虽,在那幸福之中,在那令人眼睛都睁不开的灿烂阳光中,在那里……在那他的眼睛发白,末了的一些字已咬不清楚,仅仅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喘气;他的头下垂,但他还保持着他唇际得意忘形的微笑。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