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我的亲爱的,”他叫起来,“我连一个苏都没有!”

他说这话的声音是那么干脆,那么失望,同时他尽是以那么惊异的态度望着她,她只得相信了他的话。

“在我们的事业不走运的时候,我从来是没有一个钱的……

那么,你就知道我是和别的人一道破产了……当然,是的,我卖了,但是我同时又买了回来;我的九百万再加上其他的两百万到哪里去了呢?我很难对你解释清楚……我相信如果要把那个可怜的马佐那面的帐也算清一下的话,我大约还会欠他三四万法郎……永远一样,大规模的扫荡一来,总是把人弄得一个苏也没有的!”

她感到那样地轻松,那样地愉快,以致她对他们一一她和她的哥哥一自己名下的破产开起玩笑来了。

“我们也一样,在将来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保留下一个月的吃饭钱……啊!这笔钱,你所允诺我们的那九百万,你还记得那是叫我害怕的!有了它以后,我从来没有那么不安逸过。当人们把我们的钱拿去填补帐上亏空的那天晚上,那倒是何等的舒畅!……甚至于连我姑母绐我们的三十万法郎的遗产也一并葬送下去了。这自然是很不公平的,但是我也曾经说过,凭空得来的钱,不是用劳力赚来的钱,我是满不在乎的……你看得出来我很愉快,而且现在我在笑了!”

他以一种急躁的动作阻止了她,他又把桌子上的那些纸张拿在手中摇晃着说:

“你别管,我们将来还会很有钱……”“怎么?你难道以为我会放弃我的主张么?……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六个月,我整夜不睡重新拟定了这些计划。只有那些蠢人才说我预先作出结算表是一种罪行,他们认为我们那三种伟大的事业,联合轮船总公司,迦密山银矿,土耳其国家银行,只有第一种事业才可以获得预期的利润!天可怜吧!其余两种事业之所以发生危险,完全是因为我不在那里的缘故。但是,倘若他们把我放了出去,是的!当我再作了主人的时候,你看吧!你看吧!”

她请求他不要说下去。他站起来了,他因为两条短腿一站直而长高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喊起来:

“帐已经算好,数字都在这里,请你看吧,……迦密山银矿和土耳其国家银行,才不过是我们一种小小的游戏。我们需要的是一东方大规模的铁路网,我们需要其余的一切,耶路撒冷,巴格达,征服整个小亚细亚;总之,拿破仑的剑所不能作到的事情,我们,我们将以我们的锄锹和黄金作到它……你怎么会以为我会放弃这一场战斗?拿破仑曾经从爱尔巴岛转来恢复王位,我也是一样,我只要能出面,所有巴黎的金钱都会起来跟着我跑,而这一次将不会再有滑铁卢,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我的计划是完全根据严格的数字作出来的,连任何一生丁钱,都有一定的预算……最后,这个祸害的甘德曼,我们就可以把他打倒了!我只要四亿或者五亿,全世界都属于我了!”

她终于握住他的两只手,靠近他说:

“不!不!你住嘴吧!你叫我害怕!”

虽然她这样,虽然她有些怕,但对他还是有一种赞赏。在这个可怜的、空无一物的、关闭的、与无数活人隔绝的牢房中,她突然有一种充满力量、充满生命光辉的感觉,这是一种希望中常存的幻象,是一个不愿意死的人的顽固表现。她再来寻找她内心的忿怒和对他所犯罪过的厌恶感,却已不复存在。在他造成了这么许多无可挽回的祸事以后,她不是已经判了他的罪了么?婢不是盼望他遭到谴责,在被人轻视的情况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么?现在她却仅仅有一点嫉恨罪恶和同情痛苦的感情。他有一种不自觉的和鼓舞人的力量,她又受着他的支配了!这仿佛是大自然中的暴力,可是这种暴力诚然是为人所需要的。不过,这只是出于一种女性的懦弱罢了。她在她不能生儿育女的痛苦中,她需要获得无限体贴的愿望中,她自甘这样懦弱;在她被苦难经历摧毁了理性的时期之所以盲目地爱过他,也是这种懦弱的表现。

“完了,”她不断地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中这样重说了好几次,“难道你不能安静一下,休息一下么?”

最后,因为他踮起了脚,想用嘴唇吻她那一卷一卷垂到额角越发显得她年青活泼的白头发,她却不准他吻,她用一种绝对坚决的、深感忧虑的态度,加强她每一个字的意义说:

“不I不!完了,永远完了……我很高兴能够最后见你一面,好让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生气……永别了!”

她走的时候,还看见他站在桌子前面,对这次离别真动了感情;但是不久他又在不自觉地用手清理那些他在急躁时所弄乱了的纸张。那价值两苏的玫瑰花束掉了许多花瓣在那些纸上;他一页一页地摇动着那些纸张,用手拂去那些玫瑰花瓣。

三个月以后,十二月中旬,世界银行的案件终于在法院审讯。这案件曾经在刑事警察庭审讯过五次,每次都有无数好奇的人出庭旁听。报纸关于这件灾祸写了很多文章;对于如此迟迟才在法院审问的事也有许多奇怪的传说。法院所草拟的“案由”引起人们极大的注意,因为那是一篇严格的逻辑的杰作,其间连最琐碎的事情都收集起来利用了,都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了。此外,人们在传说,判决书是早已预定好了的。尽管哈麦冷的诚实坦白一目了然,尽管在那五天审讯日期萨加尔反抗控诉的态搜如何英勇,尽管他们的辩诉状如何堂正有力,但法官终究还是判了他们五年监禁和三千法郎的罚款。但是在开庭以前一个月,他们已经取保释放,因此他们算是以自由犯的身份来受审,那么,宣判以后,他们可以利用二十四小时的上诉期离开法国。这禅的安排是卢贡所需要的,因为他不愿意身边有一个坐监牢的兄弟,这是他的苦恼。萨加尔乘一部晚车到比国去了,甚至连警察都看见他的出发。哈麦冷,则在同一天到了罗马。

又过了三个月,那是四月初旬的时候,嘉乐林夫人还留在巴黎没有走,她还得处理许多棘手的问题。她始终住在阿尔魏多大楼的小事庭里,这大楼已贴了“出售”条。她适才把最后的一件困难问题也解决了。她可以一个苏不带就动身,但她是不能欠着人家的债就走的。她应当在第二天离开巴黎到罗马去同她哥哥住在一道。他的运气很好,在那里已找到了一个少小的工程师的位置。他写信给她说有人请她去教书。他们的整个生活叉得重新开始了。

她在巴黎的最后一个早上,起床后忽然产生了一个欲望,想知道一下维克多的消息才离开巴黎。直到现在,一切搜查都完全无效。但是她想起梅山对她的诺言。她想这个女人或者会知道一点什么消息。下午四点,到毕式那里去问问她是一件很容昜的事。开头,她内心也反抗自己产生的这个欲望,现在一切都死亡了,知道维克多的下落又有什么好处呢?但随后,她为这件事的确很不好受,她的內心十分难过,仿佛她自己的一个孩子死了,她不在孩子的坟上放一些花就走了一样。四点钟,她到了斐多街。

靠楼梯口的两扇门开着,在那黑洞洞的厨房里,水沸腾了;在另一面,那间狭窄的办公室里,梅山坐在毕式的椅子上,正埋头在一大堆文件中;这些文件是她从她的破皮手袋里一捆一捆地拿出来的。

“啊!是你,我的好夫人!你正在这个倒霉的时间来!西基斯蒙先生快死了。可怜的毕式先生急得发疯,他是多么地爱他的兄弟呀!他奔忙得象一个疯子一样,他刚才又出去找医生去了……你看得出来,我正在替他办事……你瞧,他已经有八天没有收买一张股票,也没有工夫去催问帐款了。幸好,我刚才作了一笔生意,啊!真是一笔好生意。这个可爱的人,当他恢复理智的时候,这笔生意可以安慰一下他的悲裒!”

嘉乐林夫人很吃惊,居然忘了她来的目的是为了维克多,因为在梅山一把一把地从皮手袋里拿出来的破纸中,她认出了那是世界银行的倒号股票。她那破皮手袋却因为些股票而胀破,她仿佛取都取不完一样。她高兴得饶起舌来了:

“瞧,我才用二百五十法郎就买了这一大堆,这最少有五千股,合一苏一股一……啤,一苏,牌价到过三千法郎一股的股票现在只值一苏!你瞧,这差不多只等于纸张的价钱了,是的!论斤称的纸张……不过这些东西照样有价值,我们将来再卖出去的时候,至少可卖十苏一股,因为有许多倒了号的商人还在搜求这东西。你知道,它有过那样好的名誉,所以它今天还可以被人利用。把它拿去摆在帐表的贷方单据中填亏空是再好没有了,作了世界银行的牺牲品还很著名呢……总之我的运气不错,从交易所的战斗开始以来,我就噢觉到有一个战壕内躺了这一堆货品,这一堆破花纸;有一个笨家伙不懂得这是什么,他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我了。你想我是不是走了运了!啊,不用很多时间!夫人,我立刻就杷它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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