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夫人,就这样决定,我来办这件事情。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消息的话,你用不着跑到马加德街去,你只消到斐多街毕式先生那里去一趟就得了;每天下午四点,你在那里都可以找到我的。”

嘉乐林夫人回到了圣拉查尔街,她为一种新的忧虑所烦扰。真的,这个为人类所遗弃的怪物,他只好到处游荡,到处被人追捕了;他将和一只贪吃的狼一样,在人群中拼命发挥他的作恶的遗传性!她匆匆忙忙地吃了饭,就叫了一部车子,在未去功西惹利监狱以前,她还有时间到比诺大道去一趟,因为她急于想立刻知道维克多的下落。在路上,在她激动的不安心情中,她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那主意竟控制了她:先去找马克辛姆,把他带到儿童习艺所去;既然他究竟也是维克多的哥哥,她想强迫他也来关怀一下维克多的事。现在这家子只有他才是唯一的有钱人,唯一的可以干预这件事的人,唯一的可以用一种有效方式来处理这件事的人。

但是,到了皇后大道,一到了那华丽小搂房的衣帽间时,嘉乐林夫人觉得浑身冰凉,有一些地毯商人正在那里取地毯、下幔幛;仆人们则正在用布套罩盖那些坐椅和吊灯。在那些家具上、格架上放着的一切美丽的物品都翻动了,那里发出了一种转瞬即逝的芳香,犹如从隔天舞会上扔出来的花香一样。在房间的深处,她找到了马克辛姆,他正站在男仆刚替他收拾好的两口大皮箱之间。皮箱装的都是些日常用品,这些东西的美妙、富丽、雅致,简直象替一个新娘预备的一样。

他看见她,倒是他首先说话;只是他的态度很冷淡,声音千涩。

“啊I原来是你I你倒来得很好,免得我再给你写信……我住够了,我要走了。”

“怎么,你要走了?”

“是的,我今天晚上就走,到那不勒斯去过一个冬天。”随后,他一挥手把男仆打发走了,又说:

“—个人有一个父亲关在功西惹利监狱六个月了,难道你以为这对我很有趣么?当然我不愿意在刑事法庭上看见他……我其实是讨厌旅行的!不过那里的天气还很好,我把必需的东西几乎都带了去,这也许不会使我太苦闷。”

她看他是那么端正,那么漂亮;她看那两口皮箱都装得满满的,其中并没有一件属于女性或情妇的东西。那里只有他自己崇拜的物品。她终于大胆地说:

“我,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随后她把维克多的强盗行径完全说出来了。说他强奸了人而且盗窃了那女子的钱,他现在逃跑了,将来可能犯一切大罪。

“我们不能放弃他,请你同我一道,我们共同努力……”他没有等她说完,脸色已变青了,而且因恐惧而稍稍有些发抖;仿佛他已经觉得有一只犯罪的和脏污的手放在他的肩头上一样。

“是的,他少不了会这样作!有一个强盗的父亲,再有一个杀人犯的兄弟……我真走得太迟了!本来前一个星期我就想走的。但是,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真可怕,把象我这样的一个人摆在这样的处境中!”

因为她一再强求,他变得有些不客气了:

“你不要麻烦我吧,你。既然这样悲哀的生活你还感到有趣,你就这样活下去吧。我曾经预告过你,这很好,如果你哭的话……至于我,你看得出来,我宁可把这些可恶的家伙全部扫在阴沟里,也不愿意拔掉我的一根头发……》她站了起舉。

“那么,再见吧!”“再见。”

当她抽身的时候,她看见他已把男仆叫过来,他自己也帮忙细心地收拾一切装饰上的必需用品;有一口箱子内全是装的珐琅器具,都是精工的刻绘;特别是那个脸盆,上面刻上了一个凸出的爱神。当这个男子要到那不勒斯的灿烂阳光下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的时候,她突然幻想起维克多来了。他必定在结冰的黑夜中摸索,肚中饥饿,手里拿一把小刀,在魏来特或沙乐尼—带的偏僻小巷里……金钱不是教育、健康和知识,在这一件事情上不就是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吗?既然在下层还始终存在着人类的污泥,整个文明是否只限于上层人物们自己觉得很好,生活得还不坏呢?

当嘉乐林夫人到了儿童习艺所的时候,她对于这建筑物的华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感。这巨大的两翼厢房,这男孩子们的宿舍,这女孩子们的宿舍,这连接两个宿舍作办公处用的宏伟楼房,试问有什么用呢?这块象公园一样宽大的草坪,这磁砖砌成的厨房,这大理石造成的食堂,这些楼梯,这些宽大得足以使宫廷减色的走廊,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不能在这样宽大而健康的环境中,把一个出身很坏的孩子振作起来,把一个本质很坏的孩子变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那么,这种伟大的慈善事业又有什么用呢?她立刻跑到所长那里,向她提了一大堆问题,希望知道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但是这场悲剧始终是一个谜。所长只能把她在王妃那里已经听见了的经过重新讲了一遍。从昨天起,人们继续在所中以及附近进行搜查,但仍无丝亳结果。维克多大约已经走得很远了,他放开脚步穿过城市,走到不可知的可怕地方去了。他大约不会有什么钱,因为他所挖空了的阿丽纥的钱袋,充其量只有三法郎零四苏。再说,所长又还细心,不愿意请警察来干预这件事,以免可怜的波魏里野家这母女俩的丑事张扬出去。嘉乐林夫人感谢了她,也允诺她说她自己虽然热心于知道维克多的下落,也不愿意去找市政当局。她想走了,但她感到很失望,她觉得她这样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一无所知;因此她想到疗养室去问问那些修女。但是她仍得不到更确实—点的消息。她只在那里,在那分隔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的一个小房间内尝到了几分钟和平安静的滋味。这时正是休息时间,快乐的呼声从操场上传了上来。她觉得以大自然、以幸福生活、以劳动来治愈人类的事是可能的;刚才进门时的反感并不公正。显然,这里是可以培育出健康的人的。属于遗传的劣根性或者加重或者减轻都往往出于极偶然的情况,如果在这种恶劣的遗传中,平均是四五个好人中才有一个坏人的话,这还算是好的呢!

修女离开后,嘉乐林夫人一个人在那里呆了一刻功夫,她走近窗门去看楼下的小孩子游戏。这时隔壁疗养室中小女孩们的清脆声音引起她的注意。那门是半开的,所以她能看见室内的—切景象,别人却不会注意到她。这间,色的疗养室是一间明亮的房间,它的墙全是白的,有四张蒙了白布的床。一片太阳使这些白色发了金光,一束百合花在这温和的空气中盛开了。在左边的第一张床上,她看见马德勒妮,在她领维克多进来的那—天,她便在那里养病,那时她还在吃果酱饼。现在她又病了,是她家族遗传给她的酒精中毒,她贫血得那样严重,致使她现出了一双成年妇女的大眼睛,她筒直瘦削得象那玻璃窗上画的圣女一样。这孩子现在才十三岁,就已成了世界上的孤儿。她的母亲有一天晚上吃醉以后,被一个男人在肚子上踢了一脚就死了;原因是他应付她六个苏而没有给她。这个孩子穿着白衬衣,肩头上披着一头金色发,跪在床中央,在教另外三张床上的三个女孩子作祈祷。她说:

“把你们的手这样合着,再掏出你们的心里话……”那三个女孩子和她一样,跪在褥子中间。两个约有八岁到十岁,另外的一个还不到五岁。她们都穿着白长衬衣,合着纤弱的手,脸部表情严肃而专注,人们也许可以说她们就是一些小天使。

“你们照我说的话再说一遍。好好听着。……我的上帝,希望你使萨加尔先生的好心得到好报,祝他长寿,祝他幸福!”

于是这四个女孩子用她们天使般的声音,以一种孩子们可爱的笨拙语调,同时背诵上面这几句祈祷;她们把她们整个生命所能贡献的信仰热忱都贡献出来了。

“我的上帝,希望你使萨加尔先生的好心得到好报,祝他长寿,祝他幸福!”

嘉乐林夫人一阵冲动,走进了房间,她想叫这些孩子不要说下去,她认为这简直是一种渎神的、残酷的游戏,她不愿意孩子们干这样的事。不!不!萨加尔无权被人爱,让孩子们为他的幸福祈祷,这简直是玷污了孩子。可是后来又是一阵战栗阻止了她,她的眼睛中充满了眼泪。为什么她要把她的争吵,她所体验的忿怒传给这些天真的小孩呢?她们对于生命还一无所知呀!难道说萨加尔过去不是真对她们好过么?他差不多可以说是这习艺所的创始人,他每个月还买玩具来送给孩子们呢!这时她内心不安起来了。她又有了这一种体会:无论哪一个该遭谴责的人,在他所作的一切坏事中,总是也作了很多好事的。当这些女孩子还在继续作祈祷的时候,她走了,她的耳朵中还带着这般天使的声音。对于一个没有良心的恶人,对于这个以疯狂之手使无数人破产的人,这些天使的声音还在替他召唤上天的祝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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