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哥哥被捕的时候,嘉乐林夫人不在家,他只匆匆忙忙地给她留了几行字。当她回来时,她吃了一惊。她从不相信人们会来逮捕他。她觉得他完全没有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交易,他既然长期不在巴黎,他当然无罪。在银行倒闭的第二天,这两兄妹所有的财产都被剥夺去填补了帐目上的亏空,他们也愿意一无所有地摆脱这场祸事,一如他们参加这件事业时原也是一无所有的一样。他们被剥夺去的财、产数额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八百万;他们从一个姑母那里继承来的三十万也一齐葬送了。她立刻开始活动,她去求情,她只能为改善命运而活着,她准备替她可怜的哥哥辩护;虽然她很英勇,但她每一想到他是无,罪而关进监牢,为这件可怕的不名誉事所沾染,生命遭受了损伤,永远洗不干净,她的眼泪就如泉水般流出来了。他是多么地厚道,多么地脆弱!他有孩子般的埤信,正如她所说,他有“大傻瓜”似的无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技术性的工作!起初,她对于萨加尔有一种忿怒的心情,此人是这场灾祸的原因,是他们兄妹不幸的制造人。她现在能够从头到尾弄清楚这件可鄙的事业而加以判靳了。所谓从头就是他同她那样愉快地开玩笑说她在钻研法典的日子;所谓到尾,就是最后非失败不可,那一切不合法行为必定得到它应有的惩戒的日子;可是这些不合法的行为是她、事前看见而让他去犯的!她真苦恼,那种作了同谋犯的良心责备,时时折磨着她。她不说话了,她不肯公开表示关怀萨加尔,她只当他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地作她自己的事。当她不得不提到他的名字时,仿佛是提到一个陌生人,一个与自己利益毫无关一连的名字一样。她每天都要到功西惹利监狱去看她的哥哥,但她绝不要求当局允许她去看一次萨加尔。她是极勇敢的,她始终住在圣拉查尔街的房子里,接待那些来访的人,甚至那些一来就骂人的人。她已变成了一个事务人,她决心要挽救她所能挽教的名誉和幸福。
在楼上那间图样室内,她曾经度过许多充满了劳动和希望的美好时刻。现在她在这里度过的漫、长时日中,有一幅景象是特别使她伤心的。当她走近窗口,向邻居大楼投射一瞥的时候,她不能不忧心如焚。在那间小房间的玻璃窗后面呆着的便是那两个可怜的女子,波魏里野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阿丽丝的暗淡的侧影。二月的天气是很温和的,她每每看见她们低着头,踏着缓慢的脚步,沿着为冬天所损坏的生了苔的花园小路走动。在这两个生物的身上,世界银行的崩溃,现得特别可怕。这两个不幸者在十五天以前,因为有六百股股票还据有一百八十万法郎的财产,但今天股票由三千跌到三十,她们只能卖出一万八千法郎了。她们的整个财产突然一下化为乌有了:伯爵夫人艰难地保留在一边的两万法郎的嫁妆费,用抵押阿布勒田庄借来的第一批七万法郎,由出卖那价值四十万的阿布勒田庄所得的第二批二十四万法郎,完全化为乌有了!将来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楼已经负担不起的那一笔抵押贷款的利息,每年要用掉她们八千法郎之多;而为了维持场面保全地位,不管她怎样吝啬,实行种种紧缩的经济手段,最低的省无可省的家庭开支,每年也得用七千法郎。纵使把股票卖出了,今后又如何生活呢?这一万八千法郎,象沉船后的水上残存物一样,怎么能应付这一切需要呢?有一件事情现在是不得不作了,这件事是伯爵夫人直到现在还坚决不肯考虑的:那就是离开大楼,把它交给抵押放款的债主,既然利息付不出来,又不愿意坐待债主来标价拍卖,那么,立刻跑去租一间小房子,在那里过一种紧缩的湮没无闻的生活,一直等到吃完最后一片面包,这是对的。然而伯爵夫人所以还不肯这样作,是因为她觉得这样是毁灭她自己,等于她所相信还活着的东酉都毁于一旦,等于她们那一族人的名誉地位全部崩溃;而这点名誉地位则是她若干年来用颤抖的手和英勇的顽强态度所支持的。波魏里野家都在租房子住了,再没有祖先的遗产了,寄居在别人家住了,过着一种败家子那样的人人皆知的贫困生活了,真的,难道这不叫人羞死么?她始终还要奋斗。
一天早上,嘉乐林夫人看见这两个女子在花园的凉亭下洗衣服。那几乎不中用了的老女厨司已经不能再帮她们的忙了。在最近几夭很冷的天气中,她们还得反过来照顾她。她的兼作车夫、门房和男仆的丈夫也是同样的情形,连扫扫房子,使那和他一样跛腿而残废的老马站起来的工作都几乎不能作了。因此她们母女俩决计自己操持家事。女儿有时丢下水彩画自己下厨房去作素菜汤,这就是这一家四口的奢侈的食粮。母亲檫家具,补衣服,补鞋子,她这样作是抱了一种极可怜的经济打算,就是一切由她亲手作时,可以省一点条帚、针和线。只是,万一突然有人来访时,她们母女俩就赶快跑开,丢掉围腰布,匆匆忙忙地打扮起来,重新以家庭主妇的姿态出现,手又变成细白的、从来没有劳动过的样子了。上街时,她们的行径也没有改变,一切虚荥并未受损伤:马车出门时始终装辔得一样好,载着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出去走动;每半月举行一次的晚餐还是集合了每年冬天常来的客人,而在餐桌上并不少摆任何一盘菜,烛台内也不少点任何一枝蜡烛。只有象嘉乐林夫人一样能够俯瞰花园的人才了解这一切装璜,这扇破产后虛伪门面的代价,乃是下一天的饿肚子。当她看见她们在邻近那些房子所围绕的潮湿深渊,在百年古树的绿色枝千下表现出她们如死一般的忧郁气色时,她异常怜悯她们。她离开窗口,内心因受良心的责备而撕裂,仿佛她又一次感到自己是造成这一贫困景象的萨如尔的同谋犯。
又有一天早上,嘉乐林夫人还遇见一件更直接、更令人伤心的不幸事。有一个人告诉她说德若瓦来见她,她鼓起勇气去接待他。
“啊,我的可怜的德若瓦!……”
但她没有说完便停下了;因为她注意到这位昔日的办公室佣人的脸色苍白,便不觉吃了一惊。在他长得并不端正的面貌上,他的眼睛已象死人的眼睛一般;而且,本来是高大的他,现在变矮小了,仿佛他的腰弯得很厉害。
“你不应当灰心,你应当想到所有人的钱全都一样声于是,他用他慢吞吞的声调说:“啊,夫人,并不是为钱的事……自然,起初,我也受了猛烈的打击,因为我已一直相信我们是发了财的人了。一个人赢了钱就象喝了酒一样,是会冲昏头脑的……我的上帘!我已经决定今后努力工作了,我想做许多工作,一直做到我再找到这笔钱的时候为止……只是,你不知道……”
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下来。
“你不知道……她走了。”
“走了,谁?”惊异的嘉乐林夫人问。
“娜达丽,我的女儿……她结婚结不成了。当德沃多尔的父亲跑来向我们说他的儿子等得太久了,要去讨一个能给他差不多八千法郎嫁妆的小杂货商的女儿时,她生气了。我是了解她生气的理由的,因为她想到今后再没有钱,那就永远嫁不出去了。伹是我是多么地爱她!今年冬天我还在半夜里起来替她盖被窝。我还戒了烟好让她有钱买更漂亮的帽子。我是她真正的母亲,我把她抚养成人;在我们的小家庭中,我生命唯一的快乐就是看见她。”
他吵眼泪把他哽住了,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这是我贪心不足的过错”……,如果在我那些股票能够给我六千法郎的嫁妆费时就把它们卖掉的话,她这时候已经结了婚了。不过,你说是不是呢?股票又始终在上涨,我又为我自己打算起来,起初我想弄六百法郎的年金,随后想八百,更随后想一千……再说,我又想到将来这笔钱也还是要留给她的……想想雩,有一个时候,牌价到了,我手头已有二万四千法郎;这笔钱除了可以拿出六千法郎的嫁妆费外,我还可以有九百法郎的年金收入而退休。不,我想要一千……你说傻不傻呢!而现在,这些股票只值两百法郎了……啊,这是我的错,我恐怕还是去投河死去的好!……”
嘉乐林夫人对他的痛苦很受,动,让他哭了一阵。但是她总愿意知道:
“走了,我的可怜的德若瓦,她怎么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