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年年终十二月底分割期的那一天,从正午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交易所大厅内充满了人声和手势所造成的不寻常的骚动。几星期以前这种骚动业已开始,而临近斗争的最后日子,更变为一种狂热的混乱;行将展开的决定性的战斗已经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发出它的吼声了。交易所外面,天气寒冷非凡;但交易所内,冬天明亮的太阳却以它斜射的光线从高处的玻璃透了进来,把这个光秃秃的大厅的一角照得明亮悦目;这大厅有笔直的柱子,有用了灰色油漆画着寓意画的阴暗拱顶;同时,沿着各拱形廊擔装置的瞹炉,在从不断开关的铁栏门吹进来的寒流中,放出温暖的空气。
专赌空头的莫塞比平常更感焦虑,也更显得黄瘦了,他正在攻击赌多头的皮勒罗尔,此人这时正以他鹭鸟似的长腿傲然地站在那里。
“你可知道人家说?……”
他不得不提高声音使对方能够听清楚他的话,因为这时大厅内谈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一种单调的、有规则的滚动声音,仿佛是溢出来的流水在咆哮,流个不停。
“据说,我们四月间就要打仗了……”再说,有了这些可怕的武器,结果要不发生战争也是不可能的。德国不愿意让我们有时间实行国会将通过的军事制度……再说,俾斯麦……,皮勒罗尔放声大笑。
“你不要跟我噜苏了,你和你的俾斯麦……,我跟你说,今年夏天当俾斯麦来的时候,我同他谈过五分钟的话。他真是一个好小伙子的态度……在博览会取得那祥大的成功后,如果你还不满意的活,你还想什么呢?喂,我的亲爱的,整个欧洲已经属于我们了。”
莫塞失望地摇头。虽然他说话时每一秒钟都要被人群的拥挤所打断,但他仍然继续说出他的恐惧。市场情况太繁荣了,是一种毫无价值的资金膨胀的繁荣,这比起使人发胖的害人脂肪来也好不了多少。由于博览会的关系扩展了太多的商业,人们过于自我陶醉,其结果只是一种纯粹的疯狂赌博罢了。比方说,世界银行已涨到三千零三十法郎,难道这还不是发疯吗?
“啊,你正说对了!”皮勒罗尔喊起来。
随后,他更凑近莫塞,加强每一个字音说:
“今天晚上还会涨到三千零六十……你们这般人全会跌筋斗的,这是我告诉你的话。”
这位赌空头的莫塞也非常敏感,他吹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口哨。他向空中张望,令人看出他的灵魂的安静也是假的。他在那里站了一会,以便考查高处的那几个女人的头;她们斜靠在电报局廊子上,惊异地望着她们进不去的场內的情景。很多铜牌上写着各城市的名字,那些雕花廊檐和柱顶看去似乎是一排灰色的景物,只是雨水把它染黄了。
“哦,原来是你!”莫塞低下头来的时候,正看见萨尔蒙站在对面,用他始终如一的、含深意的笑容向他微笑,于是他又这样说了。
随后他又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萨尔蒙的微笑,仿佛是同意皮勒罗尔的见解一样,于是他又说,“到底,如果你知道一些消息,告诉我吧。……我么,我的推论很简单。我是同甘德曼站在一道的,因为甘德曼到底是甘德曼,你说是不是呢?……同他一道,结果总是好的。”
“但是,”皮勒罗尔冷笑说,“谁告诉你甘德曼是站在空头一面呢?”
这一下,莫塞把他惊愕的眼睛张得圆圆的了。好久以来交易所都在传说甘德曼在侦察萨加尔,说他出挺维持空头来进攻世界银行,以便几个月后当机会到来,他的以百万计的金钱能在巿场上占绝对优势时,再突然一击把世界银行搞垮。这一天的情况之所以如此热烈,是因为大家都相信,而且一再地说这一天就会发生战斗,发生一场无情的战斗;战斗的结果,两军之一必然会被打倒在地而且被粉碎。但是,在这个满是说谎和狡诈的世界中,这是否是一件确实可靠的事呢?最可靠的事情,即使是事前已经宣布过的事情,还每每因为稍稍一丝风息,使它变,成令人不安的怀疑对象呢!
“很明显的事你也否认?唉?”莫塞叹息说。“当然,我没有看见他的委托书,什么也不能肯定……喂!萨尔蒙,你的意见如何?甘德曼不会放手的,见鬼!”
瞧着萨尔蒙不出声的微笑,他真不知道他相信哪一面好。萨尔蒙在微笑时仿佛变瘦了,变得又瘦又长。
“啊!”莫塞又说,一面用下巴示意指着刚才从面前经过的一个胖人。“如果这个人愿意说话,我就不会为难了。他是看得准的。”
这是著名的阿马鸠,他始终靠塞尔西矿那件事的成功生活。当时他用愚蠢的顽固态度,以十五法郎一股买了若干股票,可是他后来卖出去竟赚了一千五百万法郎;他事前完全没有预料,也没有计算,纯粹是出于偶然。但人们却说他有伟大的金融才能而尊敬他。有一批真正逢迎他的人跟在他屁股后面,企图猎取到他最短的一句话,以便根据他话中可能暗示的方向进行赌博。
“啊,”皮勒罗尔叫了起来,他是完全依据他那种冒失鬼最喜爱的理论行事的。他的理论是,随心所欲全靠运气……”一切全凭运气。就看一个人有运气还是没有运气。在这种时候,怎么样?用不着考虑。我呢,我每一次考虑的时候,我几乎就不敢动了……喂,我每次看见这位先生依然健在,依然保持他的地位,依然带着要把一切都吃掉的快活风度的时候,我就要买了。”
萨加尔刚才来到他经常呆的地方,面对着左廊第一道拱形门的那条柱子。皮勒罗尔说话时用手指的就是他。萨加尔象一切重要的银行头子一样,是据有一个众人所熟悉的位置的;因为这样的位置,在交易所开场的日子,他的顾客和职员容易找到他。只有甘德曼才故意不肯涉足于交易所的大厅,他甚至没有派过一个正式的代表到场,但是人们却感觉到场内有他的一支军队。他以缺席的、最高主宰的身份统治着这场所,执行他命令的有无数的跑街和经纪人;此外还有许多崇拜他的人,其数目之多,到了所有在场内的人或者都可能是甘德曼的部队。萨加尔呢,他是以个人身份暴露在前线和这支不可捉摸的、到处活动的军队作战!在他的背后,石柱旁边有一条板凳,但他是从来不肯坐的;在进行交易的两小时内他一直站着,仿佛不屑于表示疲倦。有时,在不太紧张的时刻,他只是稍稍把胳膊肘在石柱上靠—下。在石柱的一人高的地方,由于随时遭受到磨擦,已变得又黑又亮。这个大建筑物裸露在外的褪了色的各个地方,甚至于有这样一种很细微的特点,就是到处都有一长条发光的污垢;无论是大门、墙壁、楼梯、大厅以及它的支架撗梁,都带有一些不洁之物,那是一代一代的赌徒和强盗所流的汗积累起来的。萨加尔和所有交易所的行家一样,很漂亮也很讲究,他穿的是细呢作的外衣和精致的内衣;他在这堵黑色围墙的中间,有一种无所事事的人那种可爱而安闲的态度。
“你知道,”莫塞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有人讲他在大量的买进,以便维持世界银行的股票的高价。如果世界银行赌自己的股票,它一定要失败的。”
但是皮勒罗尔却反驳了:
“又是谣言……难道你能够说得准谁在卖和谁在买么?……他在那里是替他银行的顾客买,这是很自然的。有时他也为己的私人名下买,因为他是应当赌的。”
莫塞并不多说。在交易所中,还没有人敢肯定萨加尔所进行的可怕的战斗;他是在替公司的名下买进,不过是以假帐户来作掩护罢了,这些假帐户包括萨巴达尼,让图鲁,还有其他,特别是听他指挥的职员。只是社会上流行了一种传说,彼此交头接耳地在谈论它,有人否认,也有人承认,虽然大家都没有可靠的证据。起初,萨加尔无非是稳健地在维持股票的行情,只要可能时,他就把买进来的再卖了出去以免冻结资金,以免保险柜中堆满了股票。但是现在,他被迫非斗争不可了。这一天,他已经预料到,如果他想争取到战场上的主动地位,就必须大量地买进。
他的委托书已经下达,他装作一如平时那般带微笑的镇静,尽管他越来越走上他自知危险得可怕的道路。他对于最后的结果并没有把握,而且内心也感到极度的不安。
莫塞跑到出名的阿马鸠后面去窥伺了一番,又同一个矮小的、态度阴险的人大谈了一会;他回来时很兴奋,结结巴巴地说:“我听见他说了,我亲耳听见……他说,甘德曼委托人卖出的数字超过一千万……啊!我也要卖了,我也要卖了,一直卖到我的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