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图样室为黄昏的黑影所笼罩,熄灭了的炉火甚至连一点微弱的光也没有;在这越来越黑的黑暗中,嘉乐林夫人哭得更厉害了。这样哭可以说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因为她觉得她的这些眼泪根本不是因世界银行的事业令人忧心而流出来的。的确,是萨加尔一人在领导着这个银行狂奔,残酷无情地鞭策着这匹马,准备把它鞭策到死为止。他是唯一的罪人。当她想他的灵魂深处时,她都不免要战栗。这个玩弄金钱的人的灵魂是黑暗的,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他自己的灵魂。他的灵魂中有一个黑影遮着一个黑影,充满了无数堕落的污泥。她在他的灵魂中始终分辨不出什么东西来,她怀疑他,为此事而感到战栗。但是,她所逐渐发现的这么多的创伤,她所恐惧的那种可能的崩溃,还不一定会使她靠在这个桌子上哭得毫无力气,或者相反地为了需要奋斗,需要复原,还可能使她站起来。她知道她自己还是一个能够奋斗的人。但事情却不是这样!她之所以哭得这样厉害,哭得象一个脆弱的小孩子,是因为她爱萨加尔,是因为萨加尔正在这一分钟内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这时候她不得不承认的这种内心的创伤使她羞辱不堪,泪如泉涌,几乎窒息。
“我的上帝,现在再不能骄傲了!”她高声地然而吞吞吐吐地说,“我竟脆弱和不幸到这种程度!当我们愿意的吋候,可是并不能够呀!”
这时候,房间完全黑了。她很惊讶,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原来是马克辛姆,他以这家亲属的资格进来了“怎么?你没有点灯?你哭了!”
她这样被人发现,很慌张,努力抑制住她的哭声。他这时又接着说:
“请你原谅,我以为我父亲从交易所回来了……有一位夫人请我约他同去晚餐。”
这时,一个男佣人拿了一盏灯来,把它放在桌子上以后就走了。宽敞的房间,只有灯罩下放射出来的安宁的光线照“这没有什么,”嘉乐林夫人想解释一下,“这无非是女人的一些不自在罢了,不过我还不是怎么神经质的人。”
她的眼泪千了,上半身已经直起,带着一种女战士的英勇态度在微笑。这个青年男子望了她一阵,她那么骄傲地站了起来,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刚毅,面貌和善而带男性,但她那头冠形的浓密白发却使她带男性的面貌又有,柔的色彩,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妩媚。马克辛姆觉得她头发那么白,伹他发现她还年青,牙齿也很白,是一个可敬重的妇女,而且因此而变美了。随后,他想到他的父亲,耸了耸肩,充满了对她父亲又轻视又可怜的意味。
“是他把你弄到这歩田地,是么?”
她想否认,但她呼吸不过来,眼泪又重新涌上了她的眼眶。
“啊,我可怜的夫人!我常常对你说,你对爸爸有许多幻想,我说你的这种好心是得不到好报的……这是必然的,他会连你也吃掉的!”
于是她想起曾经有一天她向他借过两千法郎来赎维克多出来。那时他不是允许过她,当她愿意明白一切时他可以同她谈谈么?现在不正是好机会么?不是只要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萨加尔过去的一切么?这个不可抗拒的欲望推动了她。现在,她已经开始渐渐地了解萨加尔了,她应当一直了解到底才好。只有这样才是勇敢的,才不失为她之所以为她,也才会有益于大家啊!
但是她对于这样的调查有些反感,因此转了一个弯子说话,看来仿佛是要打断原来的谈话,她说:
“我始终还差你两千法郎呢。这样老叫你等,你该不会怨我吧?”
他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无论什么时候还这笔钱都没有关系。随后,他却突然说: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了我那个怪物小兄弟,他现在怎样了?”
“他真使我发愁,我还一点也没有向你父亲谈过……我想把这个可怜的小子弄得漂亮一点,好叫人家喜欢他!”
马克辛姆的笑使她感到不安。她于是带着询问的眼光望着他。
“啊!我想你在这件事上还是在做着徒劳无益的操心。爸爸是不会了解人家的一切苦衷的……家庭的烦恼,他看得太多了!”
她始终望着他,这人在他利己主义的生活享受中,还是那样的堂正;对于人与人的关系,甚至于因逸乐而建立的男女关系,他都那样机智地不抱任何幻想。他微笑着,对自己最后一句话中所包含的恶意在作自我欣赏。她也意识到这句话是触到了他们父子之间的秘密。
“你很早就没有了母亲么?”
“是的,我差不多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当她在这里,巴黎,死的时候,我还在布拉桑的中学里。我的妹妹柯罗弟儿德,还同我的伯父巴士加医生住在布拉桑,我一辈子只见过她—次就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你母亲死后,你父亲是不是又结了婚?”
他迟疑了一下。他的那样明澈、那样目空一切的眼睛,这时也不免有些激动而泛红了。
“啊!是的,是的,他又结婚了……同一个大官的女儿,是沙德尔城伯罗家的一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勒妮,她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后母,而是一个要好的女朋友……”
随后他以一种很亲热的态度坐在她的身旁说:
“你看,你应当了解爸爸。不过,我的上帝,他也并不比别的男人更坏。只是,无论是他的孩子们,他的妻子们,甚至围绕着他的一切人,只有通过金钱关系以后,才能得到他的重视……不过我们要明白,他并不象悭吝人一样地爱金钱,要把它聚集成一大堆,把它埋葬在地窖里。不是这样!他之所以到处要使金钱象泉水一般喷出,不管以任何方式去吸取它,其目的就是想看见这些钱象山洪一般狂流,他又能在这狂流之中取得他的一切享受:
奢侈、逸乐和杈力。你有什么办法?他的血液中已经充满了这些。你,我,乃至任何人,如果我们可以上市的话,他都会把我们拿去出卖的。他有点贵人多忘事的态度,他真正是一个歌颂百万金钱,的诗人,因此,金钱可以使他发狂,可以使他成为极下流的人,是的,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下流人呀!”
这也正是嘉乐林夫人所了解的萨加尔,因此,她听着马克辛姆讲话的时候,频频点头表示同意。啊,这个叫人堕落腐化的金钱,它会使一个人的灵魂毫无情感,同时还会把别人灵魂中的和善、温柔和爱情都赶跑!只有金钱才是最大的罪人,一切人类的残酷和肮脏的行为,都是金钱导演出来的。在这一分钟之內,她诅咒金钱,她恨它,她以她妇女的高尚而公正的情操,表达了她对金钱的忿怒。如果她突然一下就有权力,她要把全世界的金钱完全消灭掉,如同一个人用一个脚后跟就可以压碎人间的病痛而挽救全世界的健康一样!
“你的父亲又结婚了……”沉默以后她这样说,她的声调缓慢而尴尬,仿佛杂乱无章地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事一样。
是谁曾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呢?她记不清楚,无疑的是一个女人,是她的一个朋友,是她在圣拉查尔街安家的时候;那时,也正是这位新房客萨加尔搬到二楼来居住的时候,人家提,到了这段历史。那是不是金钱婚姻呢?是不是一种可耻的交易昵?果然,后来,这家庭很自然地也就出现了一种犯罪的行为;
那就是一种可怕的通奸罪,甚至于是乱伦的通奸罪;最可怕的是这一件罪行虽是那样显然,却平安无事,没有受到任何谴责。
“勒妮,”马克辛姆不知不觉地又低声地说起来,“她只比我大几岁……”
他抬起头看着嘉乐林夫人,突然完全不能自持了。他不加考虑地信任这位他觉得身体健康和行为端正的女子。他向她述说他的过去,但并不是有条理的叙述,而是一些若断若续的语句,好象不自愿地作了不完全的招供,因此她须接前补后才能了解他的全面。这时他所发泄的,是不是对他父亲的旧恨呢?是不是使他们两人直到今天还彼此视若路人而毫无共同利益的那种敌对情绪呢?他并没有指责他的父亲,他仿佛连生气的能力都没有了一样,但是他的微笑却令人感到有一种讽刺意味。他说到那些可厌恶的事情时,是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想杷那许多卑劣的行为都揭出来损污他的父亲。
嘉乐林夫人就是这样才把这段长远的、可怕的历史弄明白:萨加尔出卖过他的名字,为了金钱关系同一个他,奸了的女孩子结婚。萨加尔用她的钱,过着疯狂而阔绰的生活,这可把这位高大而多病的女孩子气坏了。萨加尔为了需要钱,得到了她的—个签字,因此容忍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恋爱,象一个好家长一样闭着眼睛,放任孩子们娱乐罢了。啊,金钱!金钱是国王,金钱是上帝,它髙于人们的血和泪。人们尊重金钱比尊重人类无用的小心谨慎要高得多,金钱始终处于强有力的地位!在金钱逐渐增多的时候,在萨加尔被她看来象魔鬼般伟大的时候,嘉乐林夫人自觉有一种真正的恐惧钳制了她。只要她一想到她也和其他许多女子一样,曾失身于这个怪物,她就浑身发抖,没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