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德曼在这里占据了一座宽广的大楼,对于,人口众多的家庭说来,这大楼也是足够大的。他有五个女儿,四个儿子,其中三个女儿和三个儿子都已经结了婚;他们一共替他生了十四个孙子。当夜里吃饭的时候,这一批后代儿孙全都集合了,于是他们,再加上他和他的太太,一桌共三十一人。除了两个女婿不住在大楼以外,其余的人,在这大楼面临花园的左右两翼,都有他们的住屋。中央正屋完全布置成了他的锒行的宽广办公处。不到一百年,他的十亿的巨大财产便产生出来了,长大了,充满了这个家庭,这一半是由于节约,一半也由于时来运转的凑合。他仿佛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幸运,再加上他又聪明,又谨慎,又肯劳动,又能够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同一目的前进。现在,若干条黄金的河流趋向他这一海洋了;别人的千百万无影无踪地混在他的千百万财富之中了;换句话说,那就是大众的财富沦陷于一个人的财富的深渊里;因此他个人的财富是一天一天地在长大。甘德曼是金融界的真正的主宰,全能的王,巴黎和全世界的人都怕他,听他的命令。
萨加尔走上宽大的石级楼梯,楼梯的各级都因人群的来来往往变得陈旧了,比一座古老教堂的门限还要陈旧。这时候,他觉得对甘德曼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厌恨。啊!犹太人呀!他对犹太人有一种种族上的宿怨,这种宿怨尤其在法国的南部是存在的。这甚至于可以说是一种肉体的互相抵触,是皮肤的彼此对斥;仿佛只要一想到要作最轻微的接触就充满了恶心和感受到,侵犯,于是他简直不能克制己,一切理性都不存在了。最奇怪的是他,萨加尔,这位可怕的企业家,这位阴险的金钱刽子手,只要涉及犹太人时,他就连他自己也忘却了;他便会以尖酸的态度,并且带着一种靠胳膊劳动为生的、与重利盘剥绝缘的、老实人的复仇愤怒来谈犹太人。他已拟定了反对这一种族的控诉状。这一可咒骂的种族,他们没有祖国,没有国王,他们在其他国家中作寄生虫;他们假装承认别国的法律,伹实际上他们所尊重的是他们的偷盗的神、血的神和忿怒的神。萨加尔证明犹太族在各地都在执行他们的神给他的残暴地征服别人的任务,他们在,一国的人民中立了足后,便似蜘蛛般地坐于网中央侦察它的俘获物,吸干一切人的血,以别人的生命来肥润自己。人们看见过一个犹太人用他的十指劳动么?人们看见过犹太农民或犹太工人么?没有!劳动是不光荣、的!他们的宗教几乎禁止他的劳动,只热中剥削别人的劳动。啊!这些流氓!萨加尔越夸奖他们,越羡慕他们神异的金融才能、与生俱来的数字知识在最复杂的算式中的那种天然的灵巧、保证在他们所进行的一切
事业中取得胜利的那种敏感和运气……他的怒火仿佛便越大。他常说,盗窃这种手法,基督教徒是无能为力的,他们结果往往会自行淹没;但是,你去找一个甚至于连书都不会拿的犹太人来,把他扔在一件不可靠的事业的混水之中,他一定可以自救,而且还会把他在这中间所捞得的东西背在背上跑出来。这是犹太族的天赋,也是他们这个种族经过了若干得而复失的国籍以后而还能存在的理由。他曾经很冲动地预言犹太人最后要征服—切民族,时间就是他们将来霸占了世界上一切财富的时候。既然我们让他们每天都自由地扩充领域,既然在巴黎我们就可以看见一个甘德曼在他的比皇帝更坚固更受人尊敬的宝座上统治一切,那么,这件事为期就不远了。
当萨加尔上楼走进那宽大的外间候客室以后,他往后退了一下,因为他看见那里面挤满了跑街、求情的人,男的、女的一群喧II嘈杂的人群。特别是那些跑街,他们在互相竞争哪一个先到,希望万一能够接到一个“委托”;固然,这位大银行家是有他自己的代理人的,但只要能够得到他的接待便已经是一种光荣,一种敬重;这是每一个跑街都想能够以此而自豪的。再说,在候客室中等待也还不会太长久,两个办公室的仆役的主要工作仅仅是把这些人排列成行,排成一条无穷无尽的队伍,也可以说是从这道门到那一道门的竞走。不过,尽管有这大堆人,萨加尔还是立刻被人带领着穿过人潮进入办公室。
甘德曼的办公室是一间宽大的房间,但他自己却只在接近最后一堵窗门的深处占据了小小的一个角落。他坐在一张简单的祧木写字台前面,他坐的方式是背朝着光线那一方,面貌完全在黑影之中。早上五点钟,当巴黎城的人们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起来工作。直至九点,那一大群找生意的人都拥来了,在他的面前作短程的竞走时,他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在办公室的正中,还有几张更其宽大的写字台,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作他的助手,他们很少坐下,只是在一群职员的来来往往之中活动。但这一切还是属于这银行的内部事务。从街上来的人穿过那间大房间,目的都是向他,向着这位在小角落中坐着的主宰走去。而他在午餐以前的一些时间内,总是带着镇静而又忧郁的神色接待这些人;他的接待方式每每是用手或头作一种喑号;有时,如果他想把自己表现得和悦可亲一点的话,他才用一个字来表示他的意见。
甘德曼一看见萨加尔,面容因露出一种讽剌式的微笑而开朗了。
“啊,是你!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请你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可以听你的吩咐。”
随后,他装作忘了萨加尔一样。可是萨加尔因为对那些跑街排成的队伍颇感兴趣,倒也不觉得不能忍耐。这些跑街,一个跟一个毕恭毕敬地走进来,从他们的合身的大衣中取出同样的一个小折子,即载有交易所行情表的小册子,以同样的恳求和尊敬的姿势献与银行家。这样过了十个,过了二十个。银行家每次拿着行情表的时候,看一眼,便还给他们。他的耐性是无可比拟的,如果说可以比拟的话,只有他在这么许多的供奉之中所持的那一种冷淡态度。
马西亚出现了。他的态度仿佛是一条挨了打的好狗,又怏活,又有点忧愁。人们接待他的态度那么不好,差点使他哭出来。这一天他肯定是忍耐得再也不能忍耐了,因此他竟敢出乎意料地这样固执地说:
“你瞧,先生,动产公司的牌价很低,你要我替你买多少?”
甘德曼连行情表都不肯接过来,便竖起他碧绿色的眼睛望着这位这么熟识的青年人,粗暴地说:
“请你告诉我,朋友,你以为我接待你会感到很大的兴趣么?”
“我的上帝!先生!”脸色变苍白了的马西亚又说:“每天白来,已经三个月了,我还更不感兴趣呢!”
“那么!你不必再来了!”
跑街敬了礼,抽身便走;在未走以前,他同萨加尔彼此对看了一眼,这一眼是又愤怒,又悲伤,表示了一个青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发财的意味。
萨加尔在想,甘德曼接待这些人,究竟于他有什么好处呢?显然他有他自己独特的才能,他很可以尽心工作,继续思想,真想不到他还要遵守一种纪律,每天早上还得采取一种方法去检查一下市场情况,希望在这种检查之中有所收获,哪怕是最小的一点收获!昨天,他委托了一个场外伙计代他买股票,这个伙计揩了他的油,今天他就很刻薄地硬要减低他八十法郎的佣金。随后来了一个古玩商人,带着前一世纪的一个镶珐琅的金盒子,是曾经部分地改造过的东西,银行家便立刻识破了他的,局。然后,是两个太太,一个年老的,长着夜鹰式的鼻子,一个年青的,有一头棕色的头发,非常美丽;她们来是为了向他表示她们家有一张路易十五式的柜子,但他却干脆拒绝去看这一张柜子。接着又来了一个带了许多蓝宝石的珠宝商人,两个发明家,一些英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他II有男的,有女的,说着各种语言。跑街的队伍一过其他拜访者仍然前进着。他们呆得很久,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般地呈现他们的行情表。这时候,更接近交易所开门的时间了,如浪潮似的职员,数目越发增多,他们拿着电报,穿过办公室来请签字。
但是,使喧哗达到最高潮的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骑着竹马,突然吹着喇叭闯入了办公室。接二连三地又进来了两个小孩,这是两个小女孩,一个三岁,一个八岁,她们围绕着祖父的座位,拉他的手,吊在他的颈子上;他很安详地让孩子们这样,用—种犹太人的爱家族,爱子孙众多的热情吻了他们;因为子孙众多可以造成一种力量,所以他不得不保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