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是奸污了一个守卫兵的妻子或者女儿,那嫉妒的守卫兵便发出了几颗枪弹。最不幸的是波魏里野这笔财产便随他之死而消失了。波魏里野的财产从前是很雄厚的,有大片的土地,皇族的田庄作基础;在革命时代这财产稍见减少,他的父亲和他更把它耗费殆尽。这么多的地产,现在大约只剩下一份田庄,那就是距离旺多姆几里路远的阿布勒田庄,每年收入约有一万五千法郎,也便是一个寡妇和两个孤儿的唯一财产。格勒内尔街的大楼早已卖了。而这所圣拉查尔街的大楼则要用掉一万五千法郎田庄收入的一大部分来维持它的场面,而且这大楼又还做了债权人的抵押品,如果她们再付不出利息,这大楼就将有被拍卖的危险;这样一来,最多只剩下六七千法郎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来维持那不愿意放弃贵族家庭的生活。八年前,当她变成寡妇的时候,她带着一个二十岁的儿子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在家产崩溃的情况中,伯爵夫人仍然坚持她贵族的骄傲,她立誓宁愿用面包和水过活,也不愿意失掉她们的身份。于是,她只有一种思想:维持她的贵族地位,把女儿嫁给一个同样是贵族的男子,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士兵。斐帝郎由于一些青年的疯狂行为,一些必须偿付的债款,最初给了她不少致命的忧虑。但经过一次极其郑重的谈话后,他明白了他们的处境,他不再犯错误了。他的心底子是好的,只是无所事事,地位低,没有用处,在当代的社会中不可能找到一个位置罢了。现在他已作了教皇的兵,但对她说来,他仍然是使她暗暗发愁的一种因素,因为他的健康很坏,外表魁梧而其实脆弱,失血和贫血,因此罗马的气候,对他是危险的。至于阿丽丝的婚姻竟拖延到这般地步,她等待得老了而且憔悴了,以致多愁的母亲一看见她,眼中就不免涌满了眼泪。阿丽丝虽然带着一种忧郁的无所谓的态度,但她并不是傻瓜,她热烈地希望生活,希望有一个可能爱她的男子,得到一些幸福。但是为了不愿意增加家庭的忧愁,她假装牺牲了一切,把婚姻拿来幵玩笑,说她愿意做老小姐。但在夜里,她却在枕头上大哭,她相信她会因孤独的痛苦而死去。伯爵夫人,由于她的吝啬奏了奇效,竟能积存到两万法郎作阿丽丝的妆奁;她同时还从家产的倾覆中救起了一些宝石,一个手镯,一些戒指,一些耳环,这些东西约值一万法郎;这些妆奁已经很微薄了,结婚花篮她是提都不敢提的;倘若期待的夫婿一旦出现时,她仅能应付即刻的必需费用。但是她不愿意失望,她仍然挣扎,同时也还不愿意放弃她生来就享受的特权,时常还是那样的高傲,维持她的适当财产,绝不歩行出门或在招待客人的夜宴里取消餐中的甜食。但她暗中的生活却尽量加以节制,自己甘愿受罪吃几星期不加黄油的马铃薯,以便在她女儿永远不够的妆奁上增加五十法郎。这是痛苦而幼稚的日日如此的英雄主义,可是另一面,她们的家,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直到现在,嘉乐林夫人还没有机会同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说过话,但她终于了解到了她们生活中最内在的细节,就是她们相信全世界人都不会知道的细节。她们彼此之间只交换了一些目光。这些目光是在一种突然感到有人在暗暗同情自己而转动起来的。后来,阿尔魏多王妃才使她们接近了。王妃有意思为儿童习艺所成立一个监察委员会,委员由十位夫人组成,每月举行两次会议,详细地视察习艺所并监督各科工作。因为她自己保留了选择这些夫人的权利,她就首先指定了波魏里野夫人,这是她过去的重要朋友之一,当她今天同社交界隔绝退居家中的时候,波魏里野夫人便由朋友地位而变成一个无甚关系的邻居了。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监察委员会突然失掉了它的秘书,对于这机构的行政方面仍保留了一种权力的萨加尔,便有意介绍这位模范秘书嘉乐林夫人去,这是在别处不可能找到的。的确,工作是够辛苦的,有很多要抄写的东西,甚至于还要管理这些夫人们自已不屑于做的种种琐事。自从她开始工作,她就表现出她是一个值得夸奖的慈善事业家。她的未能满足的母性,她的没有希望满足的母爱,使她对人们想从巴黎下流社会拯救出来的可怜生物,燃起了一种积极的温情。在委员会上一次举行会议的时候,她同波魏里野伯爵夫人会面了。但是伯爵夫人隐藏了她秘密的窘诩,只给她一个稍稍有些冷淡的敬礼,无疑地伯爵夫人感到她便是她贫困生活的一个见证人。现在,每次她们的眼睛互相碰到的时候,每次感到要彼此假装不认识便未免过于失礼的时候,她们俩才互相打一下招呼。

一天,在他们的宽大工作室里,当哈麦冷正在根据新的计算校正他的图样,萨加尔站着注意这项工作的时候,嘉乐林夫人照例站在窗子前面。她看见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正在花园中散步。这天早上,她看见她们的脚上穿着一双连收破布的女人都不愿在墙角拾起来的破拖鞋。

“啊,这些可怜的女人!”她叹息说,“她们自以为不得不扮演的这一幕装门面的薯剧,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退后了,躲在玻璃窗的窗帘后面,怕那位母亲看见她会感到被人侦察的痛苦。至于嘉乐林夫人呢,自从她对一切灰心以后,三个星期以来,每天早上,都靠在窗子上闲望。她现在心情倒是平息了。她失身的极大悲哀也好象沉静下来了,仿佛一看见别人的不幸,便使得她更有勇气接受自己的不幸,接受她已经认为是一生惨败的那种惨败。人们又可以突然看见她的笑容了。

她以一种深思的态度,再看了片刻那长满了绿苔的花园中的两个妇人。随后,她突然生气勃勃地转向萨加尔说: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会忧愁呢……不,我忧愁的时间不会很长久的,绝对不会很久,不管我遭遇到任何事情,我总不忧愁……这难道是自私主义么?我实在不相信。如果是自私主义,那就太讨厌了。其实,我尽管表面快活,只要稍稍遇见一点伤心的景象,我的心仍然是要爆裂的。请你把这个矛盾替我解释一下。一方面,我是快活的,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不能自持的话,对于我看见的一切不幸的人,我又可能要哭;好在我还能够自持,因为我了解,最小一片面包对于不幸的人的帮助,比起我那无用的眼泪好得多。”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她勇敢优美的笑态微笑。她成了一个宁可用实际行动而放弃口头同情的英勇女子。

“天才明白,”她继续说,“我是否有过对一切都失望的时候。

啊!直到现在,命运还算没有使我受损馋……我结婚以后,在我堕入的地狱中,我挨骂,挨打,我很相信我只有一条路,就是跳水而死。但我实际并没有跳下去,而且我还有了一种轻松的快感;十五天以后,当我要同我哥哥出发到东方去时,我抱着很大的希望。当我们回到巴黎,差不多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度过了若干可怕的夜,因为夜里我仿佛预感到我们会抱着我们的伟大计划而饿死。但我们又没有死,我又开始在梦想那些不寻常的事物,梦想那些有时会使我一个人独自笑起来的幸福事物……最近,当我受着一个我至今还不敢说的可怕打击时,我的心仿佛是连根拔除了,是的,我切实地感到我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我相信我的心完了,我的人也完了,我自己毁灭了。但后来,却完全没有!你瞧,生活又重新占有了我,今天,我笑了,明天,我将有希望了,我还愿意活着,永远活着……一个人不能够长久忧愁,这难道不奇怪么?”

萨加尔也笑了,耸了一下肩。

“其实,你也是和一切人一样的,这就是生活。”

“你相信么?”她惊异地喊起来。“我觉得有一些人是那么地忧愁,以致他们从来没有快活过,生活也弄得愁苦不堪,他们还把人生形容成那样的黑暗……啊,这并不是我对人生给我们的乐趣与美好抱有什么幻想。人生是太艰苦了,我在哪儿都能随便看到很多。生命如果不能说是没有价值的,至少是可厌恶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我还是爱它。为什么?我全然不知道。在我的周围,一切尽管倒坍,尽管崩溃,但我却依然如故,第二天,我还是对废墟感到偷快和信赖……我好些次这祥想过,我的情况就是小型的全人类的情况,的确是生活在可怕的灾祸之中,但每一代的青春,却又使这灾祸变成了愉快。在每一个打击我的灾祸发作以后,便好象是一个新的青春,一个充满了新生力量的春天,它鼓起我的热情,提高我的勇气。这件事是那样的真实,就在一个巨大的困难之后,只要我一本街见着太阳,立刻我就开始爱,开始希望,开始幸福了。年纪大也没有使我灰心,我有那种老了还不自觉的天真情感……你看得出来,拿一个女人来说,我读书是读得太多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要往何处去,一如这广大的世界也不知道它自己要往何处去一样。只是,不管我如何想,我觉得我总是去了,我觉得我们大家都会在朝着那十分美好和十分愉快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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