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嘉乐林夫人重又堕入极大的悲哀。一天早上,她下来时非常颓丧,面色也很苍白,眼睛都肿了;他完全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事情,她固执地说她没有什么,说她还是和其他的日子—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好不再问她。不过第二天,他在楼上发现了一张请帖,他才了解到,那请帖是拫告博多安和一位又年青又富有的英国领事的女儿的婚礼。这消息从这样一张庸俗的请帖传来,事前无任何预示,甚至连告别都没有,更使得那打击格外难堪。这简直是这位不幸妇人的生活的一种崩溃,是她在不幸的时刻所倚赖的遥远希望的一种消失。而且事情又那么凑巧,使得她痛苦的程度格外加深:她正在前一天得知了她的丈夫已死的消息。得此消息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内她还正相信她的梦即将实现呢;可是博多安的请帖来了,她的生命崩溃了,她自己因此也就被毁灭了。当天晚上,另外的一件惊异的事等着她:照平常的习惯,她在上搂睡觉以前,总是先到萨加尔的房里去同他说第二天应做的一切事,他向她提起她的不幸,态度是那样的温和,以致她放声大哭了;随后,在不可克服的感情冲动下,在一种意志的麻痹状态中,她倒在他的怀抱中了,在彼此双方都没有什么快乐的情况下,她属于了他。当她神志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也并没有什么反抗,但她的悲伤却因此而达到了无限的程度。为什么她会让自己做出这样一件事?她并不爱这个男子,而他大约也不爱她。这并不是说他在她的眼光中年纪和像貌都不配她的温情。虽然他不美而且已经衰老,但他以他的活泼的容貌,以他那矮小而肤色黝黑的人的活泼机敏使她感到有趣。只是她还不了解他。她相信他是有用的人,他有一种渊博的知识,他可能用世界上一般的诚实态度实现她哥哥的伟大事业。但这是何等愚蠢的堕落!她这个人,那样的谨慎,由于经历了艰苦的经验而获得了那样的知识,那样的能够自主,竟这般屈服了,而且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屈服和怎样屈服,只是在眼泪的发作中,在情感的迷醉中就屈服了。最坏的是她觉得他也和她一样,对这件意外事还在惊奇,甚至于还在不愉快。当他为了安慰她向她说到博多安时,他是把那人作为她的一个旧情夫看待的;他说那人的卑劣的负心,只值得予以忘却。于是她叫喊起来了,发誓说他们中间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他首先相信她是由于妇女的虛荣在说假话,但她拼命重申她的誓言,以那对那么明亮、那么美丽的眼睛来表达她的真诚,他终于相信这段故事的真实性了!她是以公正和信誉坚持她的操守来等待结婚的日子的。男方忍耐了两年,后来才疲倦了,在年轻和富有的极大诱惑之下,和别的女子结了婚。最奇怪的是这一发现和这一信念本可以提高萨加尔的热情,却相反地使他感到非常尴尬,一如他了解了他的好运终于会产生愚蠢的不幸结局一样。于是,既然彼此双方都觉得无此欲望,也就不再重复第二次了。
在十五天之内,嘉乐林夫人始终愁容满面。生的力量也就是说能够把生命变成一种需要和一种快乐的那种情感上的冲动,已经离开了她。她也把时间支配在她那么繁杂的事务中去,但她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于对于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做,做了有什么好处都闹不清楚。在一切都毁灭了的失望中,她变成了—部能够工作的人形机器。在她的勇敢与偷快都消失了的情况中,她只有一种消遣,那就是在一切空闲时间,把额头靠在那宽大工作室的窗玻璃上,眼光盯在邻居大楼的花园内。这座波魏里野大楼,自从她住进这里的头几天,已经猜出那里有一种贫困,可是这是一种掩饰起来的贫困;在大搂主人越要努力挽救面子的情况下,这贫困越发刺心。大楼里也有受苦的人。她的悲哀不觉变成了眼泪,她忧郁得要死,她自信对别人的痛苦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波魏里野这家人从前除了在都兰省及昂儒省的大片田产外,在格勒内尔街还据有一座宏伟的大楼;而现在,他们在巴黎就只剩下这一座古老的别墅;这别墅是在前一世纪开始时建筑的,那时它还是在城郊,而现在已被包围在圣拉查尔街的黑色建筑物中间。花园中的几棵美丽的树留在那里,仿佛留在井底一样,青苔侵蚀了业已破碎和龟裂台阶的每一石级。人们可以说,这是暗无天日的自然的一角,幽雅而又悲戚,其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失望的情调;太阳只射来一线微绿的光,寒气会冻结人的肩头。在这一个如地窖般潮湿的平静气氛中,嘉乐林夫人第一次看见出现在这龟裂崩离的台阶上的人,便是波魏里野伯爵夫人。这是一个髙大、瘦削、六十岁的妇人,头发全白了,神气十分高贵,但稍稍有点追不上时代的样子。她的鼻子大而端正,嘴唇很薄,颈子特别长,神气象一只老鹅,悲哀中带点温和。接着,差不多是立刻,她的女儿便在她的背后出现。她便是阿丽丝,波魏里野,年纪二十五岁,但是那么瘦弱,倘若不是她的面色业已僬悴和面上已起了一些皱纹的话,人家很可能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她也和她母亲一样瘦削,只是在贵族身份上没有她母亲那么浓重,颈子也伸长得到了不协调的程度,不过她还有一点接近末日的大族人家的可怜的妩媚。自从她的儿子斐帝郎,波魏里野离开后,这两个妇人便单独生活了。
由于拉莫里西野将军在卡斯特尔维特拉诺城一役失利后,斐帝郎便作了教皇的轻骑兵。每一天,只要天不下雨的时候,她们便这样出现了: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她们下了台阶,在中央狭窄的草地上绕一圈,彼此不交换一句话。作为篱墙使用的只是—些没有开花的常春藤。也许是花的代价太贵了,花园里并没有什么花,只有一些曾经参与过若干盛会的百年老树,而这些老树现在还被四周资产阶级的房厘所遮没了。这两个妇人在这古树下慢慢悠悠地散歩,显然是一种为维持健康的散歩;这种散歩也包含着一种忧伤的苦痛,仿佛她们是带着对死去的古老事物的哀悼出来游行一样。
感到兴趣的嘉乐林夫人,于是侦察起她的邻居来了,但这种侦察是出于一种亲切的同情,而不是一种恶意的好奇。她由于高踞在花园之上,对她们出门上街时被一种妒羡心理所掩饰起来的生活有了深入了解。马房中常常有一匹马,车间里也有一部车子,这都是由一个老佣人照顾的,他身兼车夫、门房和室内仆役。同样有一个女厨子,但也是身兼室内女佣的职务的。虽然有装备得很完善的车子载着这两个妇人从大门出去走动,虽然在冬天她们每半月请几个朋友来聚餐的菜食还保持着相当的奢华,那是以长期的挨饿,以每一小时的可怜的节约作代价才换来的这一个幸福的虛假场面。在一个小敞厅内别人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是永远不断的冼浆工作,目的是为了节省付洗浆妇人的帐款,洗的是被肥皂洗糟了的、打满补丁的被旧衣服。晚餐是四样选好的蔬菜,面包呢,总先放在木板上使它变硬,以便少吃一点;总之,甩尽了一切吝啬的、寒酸的、令人心酸的办法,老车夫修补小姐破了洞的靴子,太太的褪了色的手套尖则由女厨子用墨水来把它染黑,母亲的衣服加以巧妙的改造后给女儿穿,帽子呢,则有赖于换上一些花和一些丝带便可以再戴若千年。当她们不招待任何客人的时候,楼下的接待室和二搂上的一些大房间都是谨慎地关闭起来的。因为,在这样宽大的一座住宅中,这两个妇人仅仅占据了一个很狭小的房间,而且她们把这房间还当作饭厅和小客厅使用。当那窗门半开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伯爵夫人象一个忙碌的小市民妇女一样补缀衣服。至于青年姑娘呢,则坐在钢琴与水彩画盒之间,为她的母亲编织袜子和半截手套。有一天下大雨,就看见她们俩下花园来收拾被暴雨冲散的泥沙。
现在嘉乐林夫人知道她们的历史了。波魏里野伯爵夫人为她堕落的丈夫受了很多痛苦,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们在旺多姆居住时,有一天,人家把这位丈夫给她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一颗枪弹穿过了他的身体。人们说这是打猎时发生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