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集中是通过多种方式、多种途径实现的。左拉抓住了交易所这个具有时代表征的侧面来反映资本集中,是有独到见解的。交易所本身不创造一生丁财富,投机家不从事任何实际生产,他们之所以能够发财,是靠了纯粹的盗窃行为。交易所好比是一个超级赌场,大大小小的资本家把他们剥夺来的财富拿来赌博,任何一个偶然的机缘都可以使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飞黄腾达,另一些人倾家荡产。在这里,被恩格斯形象地称为“从自然界加倍疯狂地搬到社会中的达尔文的生存斗争”的资本主义竞争,显得更为紧张剧烈,残酷无情。当世界银行的股票上涨到三千法郎时,无论萨加尔和甘德曼的主观愿望如何,无论他们是否力所能及,都被迫投入了最后决战。竞争的必需性不容许任何一方与自己的对手平分秋色。萨加尔不惜血本地抬高行情,以至于发出“我还要买,除非到死为止!”的狂喊,表面上是一种丧失理智的狂热冲动,实际上,自从他投身于交易所搏斗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左拉把交易所的最后两次竞争描写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给人以亲临战场的感觉,“每一点钟都可以致人于死命,每一个地方都设置了陷阱,……这战场上没有伙伴,没有亲属,没有朋友,这是强有力者的残酷法律,吃掉别人就是为了不婢人吃掉。”竞争的规模之巨大、范围之广阔、成败之迅速、手段之卑劣都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大资产阶级剥夺的范围已经由工人阶级扩展到中小资产阶级。萨加尔身后,站着以莫让特、波魏里野伯爵夫人、德若瓦为代表时一大群小股东。他们把自己的年金收入、女儿的嫁妆用于购买世界锒行的股票,这样,萨加尔本身就成为资本集中的体现者。当他出现在交易所的战场上时,不是单枪匹马,而是代表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在血腥的厮杀中,这些廉价的炮灰只能遭到最悲惨的命运。如果说,莫让特作了二、三十年的油布生意才积攒了一点财产,那么,萨加尔只用了二、三年就把千万个奠让特的积蓄集中在自己手中,并使之翻了几番,而甘德曼则在二、三个小时内就吞并了这一切。“在这里,成功和失败同时导致资本的集中,从而导致最大规模的剥夺。”
《金钱》象左拉其他成功的现实主义作品一样,由巨大的场面、真实的细节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构成一幅生动的社会生活风俗轉。左拉善于通过不同阶层具有特殊意义的社会条件去描写其中的人物,善于抓住最能反映这个阶层特点的侧面。例如,他通过矿山反映产业工人的境遇(《萌芽》),通过土地问题描写农民(《土地》〕,通过普法战争的惨败揭霖第二帝国军官的,败无能(《崩溃》〉。《金钱》着重刻划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各式资本家,虽然、他们是以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方式写下自己的发家史,可是他们的灵魂深处却有一个共同的核心一金钱;他们的一切行为只有一个原动力一无穷尽地攫取金钱。
资本主义社会把一切都变成商品,因而金钱就具有了无意义。金钱是生命的活力,灵魂的寄托,是一切行为和意志的归宿,人间的喜怒哀乐都与金钱紧密关联。人们追逐金钱不再是为了保证日常的温饱和生命的必需,而是为了金钱本身。巴尔扎克写过一个爱钱如命的守财奴葛朗台,这个老头的执着狂就是看到金子,占有金子。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面对成堆的黄金,摩挲把玩,欣赏它那耀眼的光采,倾听它在手中叮档作响,从中获得无限的乐趣。而左拉在《金钱》里则描绘了一个加倍疯狂的黄金世界,这是一种新形式的对金钱的执着,一种只有在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才会出现的执着狂。交易所里的金钱,好比是全能而又无形的上帝,看不见,摸不着,却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着投机家们的头脑、心脏、四肢,使得他们象发疯一样地拥挤,奢跑,狂呼,激动,惊恐,手里捏着五颜六色的纸头,脑子里进行着紧张的纯数字运算。这正如萨加尔的木儿子马克辛姆形容他父亲时所说的那样:“他并不象悭吝人一样地爱金钱,要把它聚成一大堆,把它埋葬在地窖里。不是这样!他之所以到处要使金钱彖泉水一般喷出,不管以任何方式去吸取它,其目的就是想看见这些钱象山洪一般狂流,他又能在这狂流之中取得他的一切享受:奢侈、逸乐和权力。在小说、中,以获得金钱为唯一目的的绝妙典型是甘德曼。他与贪图享乐的萨加尔不同,在他的私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欲望和需求,他只靠牛奶维持生命,女人也不可能再引诱他。他把全部生命寄寓于金钱之中,只眘金钱才能给他以活力和乐趣,只有金钱才能使他心脏跳动,血液沸金钱摧毀了传统道德观念的防线。在黄金的光采的照耀下,哪怕是最令人作呕的丑行,也可以受到众人的顶膜拜。在二帝国统治下,“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趋势获得了充分发展的机会,于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鈴卑鄙龌龊就无阻碍地泛滥起来。这同时也是穷奢极欲、粉饰太平的闹宴,是上等阶级的一切下流欲望的鬼魅世界。”在小说里,从皇帝到大大小小的投机家,哪个不是道貌岸然的强盗?哪个不过着肮脏朐私生活?皇帝以十万金钹的代价和一个女人睡一夜,而萨加尔这个老流氓则以加倍的高价买到皇帝的情妇,甚至恬不知耻地挽着她出席上流社会的晚会。正如马克思所说:“奢侈本身现在也成为获得信用的手段。”到处涌流的金钱,剌激着上流社会疯狂行乐的欲望,而这种行乐的需要又反过来促使他们不择手段地去获得这无所不能的金钱。议员雨赫周旋于卢贡和萨加尔两兄弟之间,抓住每个机会为自己捞一把,以至于盗窃机密情报,制造交易所奇迹;德格勒蒙一向在关键时刻倒戈;博安侯爵输了钱就赖账,贏了就放进腰包;萨巴达尼以温柔的微笑、谨慎的言行骗取信任,随时准备在大难临头之际逃之夭夭;桑多尔夫男爵夫人用色相和叛变换取情报,一面与萨加尔勾搭,一面向甘德曼出卖秘密,如此等等。在这个腐败黑暗的金融界,这些卑鄙伎俩都由金钱的利益得到最自然的解释,既不受良心的谴责,也不受舆论的攻击。在这个畸形的世界里,毕式也可以称得上一个畸形的产物。他专门贱价购买倒号公司的股票、无人偿付的债权书等成堆的废纸,在家里分门别类,运用侦探的嗅觉和知识,窥伺、发掘别人的隐私,敲诈勒索,从中渔利。他为人极其残忍,“很可能为窃取别人的十个苏而把人弄死”,因为他认为一个人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找钱。他的小屋与交易所遥遥相望,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如果说,世界银行在交易所获胜是象征着它的兴盛和希望,那么,毕式的小屋恰好作为它的对立面而存在,集聚了各方的破产、毁灭、萧条和血泪。
在金钹的威力面前,过去时代资本家发家致富的古老方式不攻自灭。当丝商塞第尔发现他在交易所用一个小时或一个动作就可以把百万金钱装进口袋时,他在过去三十年当中为建立家业所作的操劳,简直不值一文了,对于那种找钱的方式也感到乏味了。他毕竟算得是个比较老实的家伙,在投机中总是犹豫不决,交易所使他害怕,却又象一块巨大的磁铁那样吸引着他,如果眼见别人成功而没有他的一份,他会“后悔得生起病来的”。巴黎最稳固、最著名的塞第尔商号尚且如此,那个仍希图靠地产过活的波魏里野旧贵族世家就更加显出过世的凄凉。伯爵夫人为了维护虚荣场面所做的无谓努力终于抵御不住世界银行的诱惑,不得不在财神萨加尔面前招供:“我理解的生活方式已经太陈腐了,谨慎到了愚蠢的程度。”
左拉与巴尔扎克、雨果不同,很少用夹叙夹议的方法表达某种哲理性的观点。然而,他也完全不是象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以“无动于衷”的冷漠态度去记录事实。他常常通过人物的内心独白抒发自己的观点,有时索性直言不讳,他的褒贬、爱憎确是显而易见的。他向人们展示了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世界,这本身就是对现实的严厉批判和否定。他还以敏锐的嗅觉,隐隐约约地感到资本主义社会孕育着一种自我爆炸的因素一经济危机,并终将会导致它的覆亡:“这是周期性的、不可避免的瘟疫,它的侵袭每十年至二十五年就会扫荡一次市场,……若干年后,又会走到这样的日子,赌的嗜好渐渐复苏了,人们又重新开始冒起险来,于是造成一种新的危机,在新的不幸事变中,再使一切崩溃。但是这一次,在天际红黄色的云的背后,在城市的未来的混乱中,有一种不出声的、巨大的动荡,那也许就是行将到来的世界的末日吧。”
然而,左拉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和立场决定了他的揭露和批判带有一定的局限性。拉法格认为,左拉不敢得罪拫界,没有勇气在小说中揭幵报界在金融活动中的肮脏勾当。《希望报》固然无耻,但它的经理让图鲁不过是个流氓,算不得是典型的新闻界人物,“他的道德卑下看来好率是一个例外,而诚实倒成了资产阶级报界的规律。”
左拉的局限性还表现在小说中的两个正面人物身上一嘉乐林夫人和西基斯蒙。嘉乐林夫人是一个广识博闻的妇女。她生活在强盗和疯子中间,力图洁身自好,不为所动。生活的挫折和人世间的丑恶并没有使她消沉或堕落,她对于生命、光明、进步及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勇气和信心。她是世界银行的股东之一,目击了银行从兴建到破产的全过程,但始终保持着旁观者式的冷静头脑。这个人物的特殊性,使得作者有意无意地把她当作自己最合适的代言人。左拉否定千疮百孔的资本主义现实,看出了这个制度的不合理性,但对于它的潜在能力仍抱有很大幻想。这种矛盾的观点时时表露在嘉乐林夫人对金钱和对萨加尔(他其实是人格化的金钱)的看法上,她既对萨加尔的肮脏历史不胜厌恶,痛恨他的投机事业使善良人遭到不幸,又为萨加尔无时无刻不表现出来的热情和活力所吸引,和他过着夫妻式的生活;她既否定金钱带来的罪恶和毒素,又认为金钱是人类文明事业的原动力。左拉通过她的内心活动,以这样的反问结束了小说:“对于金钱所造成的肮脏与罪过的惩戒,为什么要叫金钱来负担呢?那创造生命的爱情,不是也一样不纯洁么?”西基斯蒙是左拉笔下的马克思的大弟子,狂热的共产主义信徒。他结识了马克思,参加过《新莱茵报》的编辑,熟读《资本论》,呕心浙血地关在小屋子里设计新社会的蓝图,沉陷于主观主义的空想,險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追求和挺好。左拉无疑是想通过他表达自己对未来新社会的理想。可是,左拉完全不懂得马克思主义,没有接受科学共产主义学说。描写工人盼级中觉悟了的先进分子的任务,在他是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和基础的。因此,西基斯蒙滔滔不绝地阐述出来的改造社会的理论,只能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曲解。左拉和他同时代的许多资产阶级作家一样,在探求对未来的理想时,走上了空想社会主义的道路。“)